4 第三歌.蒙面的舞者(1 / 1)
天刚破晓,我和小紫一同走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
平生第一次以教师的身份前往学校,此刻的心情竟然比当年刚升入高中的时候还要忐忑不安,不禁哑然一笑。
“呐,哥哥,你笑什么呢?”
“啊,只是有点怀念那很久很久以前的学生时代了呢。”我眯起了眼睛,任凭回忆的潮水在脑海里卷起波澜。
——那是昭和16年樱花烂漫的春天,我踏入了期待已久的高中校门。距离今日,已过去将近十五年了;
——就在那一年的冬天,山本五十六的零式战斗机冲向了珍珠港,投下了太平洋战争的第一颗炸弹。而我的人生,也从此改变了轨迹;
——那真是一个疯狂的年代,整个国家都陷入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狂热之中。曾几何时,我也和高年级的学长们一起,留着平头,穿着诘襟制服,戴着白线帽,罢课到街上去□□示威;
——挥舞着太阳旗,声嘶力竭地喊着诸如“皇军万岁”“美帝必灭”的口号,高唱着“替天征讨不义之徒,膺惩暴支”的军歌——在血气方刚的我们看来,这就是大和魂。现在回过头来想想,真是肤浅;
——没过多久,我便如愿以常地上了战场。然后,我终于明白,在东南亚等着我的,绝不是什么荣耀,而是时刻与死亡相伴的绝望;
——连天的炮火愈加猛烈,并肩的战友接连倒下,手中的枪支逐渐冰冷,可是许诺的胜利却始终遥不可及。多少次,我和鱼住还有秋五三个人躲在阴冷潮湿的洞穴里,咒骂着军部的蛊惑人心。
——一想到自己即将葬身在之前连名字都没听过的热带荒岛上,什么九段坂见,身死名留,统统都去他娘的吧,保命要紧。
不堪回首的少年时代,逐一浮上心头。如今,看着道路旁毁于东京轰炸的飞机厂旧址和美军高级军官住所,我越发觉得,十几年的战争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到头来,无非是给自己的脸上添一些耻辱的印记罢了。
而就连这种耻辱,也开始被世人所淡忘了。
有多少人在想方设法地脱亚入欧,争相向曾经与之拼命的白种人靠拢,唯恐不能早日褪下这黄种人的外衣,换上足以自豪的西装革履。
——那么,今天的历史课,就给樱羽的孩子们讲讲这些吧。
“早安哦,小~紫~”一声爽朗的招呼,兀然打破了晨间的宁静。我转过身去,只见小紫的身旁正站着一位同样穿着樱羽制服,年纪和她相仿的少女。
“早安呢,缀子。”小紫的表情看上去也很愉快——这多半就是她的好友了。
“噢噢!小紫竟然和陌生的大叔走在一起!怎么回事?!”一见到我,她便大呼小叫道。
“这是我哥哥啦,昨天的晨会上不是也已经介绍过了吗?哥哥,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四十宫缀子,点缀的缀字。”小紫微笑着向缀子解释。
“啊啊,原来是老师啊,怪不得看着眼熟呢。”她一拍脑门,恍然大悟。
这个家伙,真的是樱羽的学生吗?只怕,我见到加菜子以后会更加吃惊。
“别看缀子这副样子,她可是很博学的呢~至今为止已经出版了很多部小说了呢。”
“……真的假的?”
“嘿嘿,叫我老师也可以喔。”缀子嚣张地挺起胸膛。
——但我记得,私自出版刊物在樱羽可是违反校规的。小紫提到的常常违反校规的家伙,原来就是她啊。
“那么,缀子老师,你都写了些什么?”
“嘛,杂七杂八的,要分类的话大概就是志怪悬疑类的小说吧。怎么样,很厉害吧?”缀子的声音里洋溢着自豪。
我们就这样一路有说有笑地来到了校门口,原本喋喋不休的缀子突然变得安静了——校门口,学生会长月岛织姬正在检查到校学生的仪容仪表。
“早安,时坂老师。”以织姬为首的学生们排成一列,向我送上单调的问候。
“早安,月岛同学,这是学生会的工作吗?”
“是的。为了度过健全的学生生活,清晨的寒暄是必不可少的。”
“早上好,织姬大人。”缀子突然用无比成熟稳重的声调向织姬问了声好,与她刚才给人的印象相差万里。
“嗯,早上好,四十宫同学。”织姬也向缀子回以问候。
原来这家伙平时也是这么一本正经的啊。不过,我总感觉她故意伪装性格的背后有点不大寻常——简直就像是少女小说里描写的内容。
预备铃响起的时候,我来到了二年藤班的教室。
推开门,如我所想的那样——教室里一片死寂,完全看不出上一刻还是课间休息。几乎所有人都在望着空荡荡的黑板,完全不往我这里看上一眼。她们的眼眸里,似乎笼罩着一层氤氲的雾霭。
但显然也有例外的——我很快便发现了小紫和坐在她身旁的缀子。她们一看到我走进来,都点了点头。
“各位同学,我是从昨天开始在贵校担任临时讲师的时坂,请多关照。”我走上讲台,作了一番自我介绍。但台下几乎没有半点反应,就连听到时坂这个姓氏的时候,也没有人望向小紫。
不,还是有一点——
“时坂老师,你是时坂同学的哥哥对吧?”教室里蓦地响起一个成熟的声音,我循声望去,一张似曾相识的清秀脸庞映入眼帘。没错,那一定就是——
“你猜对了,柚木同学。”
“啊啦,时坂老师竟然知道我的名字呢~”少女浅浅地一笑。
“嘛,柚木同学也算得上是樱羽的名人了呢。”
“呵呵,虽然名声不怎么好呢~”
眼前这个正一脸揶揄的表情望着我的短发美少女,就是我魂牵梦萦已久的,樱羽头号不良学生,柚木加菜子。
她的身上散发着独特的气质——正如传闻所言,个性张扬,肆无忌惮,比任何学生都更强调自身的存在。不仅如此,她的眼神似乎有着洞察人心的穿透力。
而加菜子的身旁,赫然坐着另一位谜样的少女——朽木冬子。注意到我的视线,她再一次露出了招牌式的狡黠笑容。
“那么,时坂老师,今天您要讲些什么呢?”加菜子发问道。
“唔,今天就给大家讲讲许多年以前的英法百年战争好了。”我在黑板上写下“百年战争”四个大字。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
“既然是特别授课,那么,我接下来要讲的内容就应该不会出现在你们的试卷上;而你们也用不着翻开笔记本,只管认真听就好了。事实上,我今天根本就没打算让你们记笔记。
“好了,提到百年战争,我们该关注些什么?它开始于何时,结束于何时?造成了多少人死亡?让英法两国损失了多少财富?主要战役的发生地点?争夺的领土?战后双方各占有的大陆板块?不,都不是这些。
“纠结于数字与地名的精确毫无意义,甚至可以说是本末倒置,因为历史本身是由人构成的。至于我,最为关注的就是百年战争中那一个耀眼而又悲哀的身影——圣女贞德。
“在国家生死存亡之际,农村姑娘贞德挺身而出,以残兵败将击溃不可一世的英格兰军队,光复了大片领土,堪称民族英雄;
“但当她由于法国军队的懦弱而不幸被俘之时,由她一手扶上王位的查理七世却不闻不问,拒绝采取任何救援。最终,她被英国人烧死在了火刑柱上,年仅十九岁。
“贞德为法兰西奋战终生,最后却被自己的祖国所背弃。现在我就来问这么一个问题:她这么做,值得吗?”我望向台下的众人,却发现大部分学生依旧在奋笔疾抄。
“从结果上来说,的确是不值得的。”回答我的人果然还是加菜子。
“然而——”只听她话锋一转。“作为后人,我们在知晓了历史的基础上自然会这么认为。但如果置身于那个时代,我相信,我会作出和贞德一样的选择。”加菜子的话语坚定而有力。
“呀,难道说加菜子想成为英雄么?很帅气呢~”一旁的冬子插话道。
“这并不是想要成为英雄,只不过是当时每一个愿意保卫国家的人都会作出的选择而已。事实上,如果连我们都不愿意为自己的国家而战,那么又有谁愿意为我们的国家而战呢?”加菜子淡淡地说道。
“其实,对于那些选择战斗的人,我们是该肃然起敬;而对于那些选择逃命的人,我们也无可厚非,毕竟这是人之常情。”我开始进行解释。“但是这些,都不是我今天想要探讨的话题。”
“我想探讨的是,一个国家该如何对待那些选择为它而战的人呢?我认为,至少不能让他们白白地牺牲;要让他们明白,他们流出的每一滴鲜血,都绝非毫无意义;
“只有这样,士兵们才会心甘情愿地拿起武器,为国捐躯。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绝不会像贞德一样,在悲愤交加的绝望中屈辱地死去——遗憾的是,不光是当时的法国不懂,就连现在的很多国家,也是不懂的。”我最后补充道。
“时坂老师,我想,你是另有所指吧?”加菜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显然,她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
“真不愧是柚木同学,一听就懂。没错,我真正想要讲的,其实是刚刚才结束的那一场,发生在我们国家与全世界之间的,荒唐透顶的战争。”
“时坂老师莫非也上过战场?”加菜子一下子来了兴致。
“嗯,第一师团。我曾经亲身体验过战争的残酷,那绝不是你们课本上写的那样,充满了荣誉和自豪。恰恰相反,在菲律宾,在莱特湾,在热带雨林的沼泽里,在战友堆积如山的尸体旁,我曾不止一次后悔过,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轻易就被军部骗来了。”
“嗯,从大众心理学的角度上讲,个人具备着理性的怀疑精神和独立意识;但当他们形成群体的时候,却往往容易被激烈的言辞和虚假的形象所打动——时坂老师你们当年也是这样的吧?”加菜子的神情变得异常严肃——她认真地倾听着我的讲述,还时不时点头表示赞同。
“当然了。军政府从上到下都在不断地编织着谎言,虚构出一次又一次不存在的大捷,煽动无知的年轻人去组成他们所谓的绝对国防圈。可等你亲自到了战场,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在增加死亡名单的长度的时候,你就会猛然醒悟:这样一个视士兵性命如草芥的国家,怎么可能赢得了。”
“这种话要是让学校里的那几个老家伙听到,肯定会被气得半死。”冬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没办法,到了现在,还有不少思想保守的人沉浸于昔日的皇国幻想中,自然无法看到这个国家在历史上留下了多么耻辱的一笔。
“但是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叫你们不要去爱国——虽然我批判这个国家的时间远远比赞美它的时间长得多,但我始终坚信爱国是一种美德。不过有一点必须要搞清楚,若批评无自由,则赞美无意义。
“我认为,爱国是双向的:这个国家如果想让我们爱它,就应该先像我们爱它一样地爱我们。而当它试图用不合理的规矩限制和剥夺我们的自由的时候,我们完全没有理由保持沉默。”
教室里依旧鸦雀无声——但我可以明显地看到,学生们的脸上或多或少都出现了一丝惊讶。
“好了,让我们来思考最后一个问题,学历史到底有什么用?仅仅是为了应付升学考试吗?到了现在,我想应该不会还有人是这么认为的吧。
“因为就在刚才,我们成功地找到了学习历史的现实意义,那便是:通过对过去的研究来反思当下,从而走向更好的未来。
“我知道,自己待在这里的时间不会很长;我也知道,樱羽是一所贵族学校,你们当中的大多数都是出身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以后也将要嫁入豪门;我还知道,你们很快就会忘掉我这个老家伙,甚至忘掉自己在学校里所学到的大部分内容。
“但我希望你们能够一直记得,从这堂课开始你们将要学到的一种叫做独立思考的能力。如果你们真的能够做到的话,那我来这里给你们上课也算是有意义了。
“而且,我还有勇气相信,就算是这样一个曾经犯下过大错的民族,终有一天也能够彻底地反省自身,然后迎来属于自己的救赎。”
——毫无征兆地,加菜子站起身来。
“时坂老师,如果,一个曾经犯下过大罪的人,发自内心地忏悔,那么,终有一天,也能迎来属于自己的救赎吗?”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平静地回答道:“一个民族尚且可以,更何况一个人呢?”
听了我的话,加菜子怔住了。她伫立良久,默不作声。直到冬子疑惑地拉了拉她的衣角,她才猛地回过神来,然后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
“非常抱歉,老师,刚才有些出神了。”
“没什么~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下课铃一打响,我便走出了教室。
来到走廊上,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刚刚在课堂上侃侃而谈的时候,我表面上看似从容,内心却紧张得不得了。
结果一不小心,就自顾自地讲了那么多,不知道该不该对她们讲的东西——我这是明摆着叫她们去反抗学校。要是被校方知道了,只怕我会被立刻赶出去,那么调查也免谈了。
——不过,或许正是因为想到了学校现在正有求于我,我才会如此有恃无恐地宣扬这些“大逆不道”的思想吧。
面对那群尚且年幼的孩子,我无论如何都想要说些什么。至少,不能再让她们这样子下去了。
一阵轻轻的掌声响起,我蓦地回过头——
“真是非常精彩的授课,时坂老师,就连我也获益匪浅呢。”昨天在办公室里见过的年轻老师出现在我面前,我记得他正是二年藤班的班主任。
他向我鞠了一躬,自我介绍道:“在下名为日下达彦,如您所知是二年藤班的班主任,请多多关照。”
“我这边才是,妹妹一直承蒙您照顾了。”
“啊,您果然是时坂同学的哥哥啊。在这里站着也不太好,我们换个地方?”
也好,我便跟在他的身后来到了办公室。在会客的沙发上坐下后,日下老师压低声音对我说道:
“看到学生这个样子很吃惊吧?”
“确实是,她们太过死板了。”我也下意识地小声回答道。
“刚来这里的时候,我完全判断不出她们有没有在听,有没有理解我的话——因为她们的脸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教育千金大小姐的工作,实在是累人啊~”他轻轻叹了一声,露出一个疲惫的表情。
“不过,现在不是还好么?因为柚木同学转来了啊。”
“是啊,所以我即使身为樱羽的老师,也很欣赏她的个性呢——在这样一个地方还能保持住自我,实在是不容易啊。”日下点了点头。
“对了,时坂老师。”他又补充道。“我有一个忠告——在这所学校里和学生发生不必要的接触是被禁止的,请一定要多加注意。像我们这样的年轻男老师,更是理事会和家长协会的重点戒备对象。”
“我知道了。谢谢您的提醒,日下老师。”
脚刚踏出办公室的门,我便把他的这句忠告抛到了脑后。去那里收集有关失踪者的情报比较好呢?
突然,我发现一群人正罕见地围在走廊的一角。走近一看,站在女学生们中间的果然是月岛织姬。此刻她正严肃地说着些什么,而围在她四周的学生们都在用一种倾慕的目光仰望着她。
但与其说是倾慕——不如说是崇拜。
“织姬大人很厉害吧。”缀子不知何时站到了我的身边。
“她很受后辈们欢迎呢。”
“岂止是后辈,就连和她同年级的学生也很仰慕她呢。”
“你也很仰慕她,对吧”我想起了在校门口的场景。
“……不愧是侦探呐……”缀子苦笑着,低声呢喃了一句。随后,她也加入了正众星拱月般围着织姬的那群人。
“有人在吗?”
来到保健室,我打算找朱崎老师问点事情,却发现这里空无一人。
——不对,病床周围的帘子拉得严严实实,有人正躺着上面。我不好意思打扰,便想就此告辞。
“时坂老师吗?”床帘后传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停下了迈出的脚步。
“是冬子么?”
“啊拉,果然是时坂老师。”床帘被拉开,躺在床上的冬子扬起一弯和煦的笑容。
“抱歉,把你弄醒了么?”
“我一开始就醒着啦~一个人无聊得很,那两个家伙又不在这里,老师陪我聊聊天怎么样?”冬子坐了起来。
“哪里不舒服么?”我走到她身边问道。
“虽然我这个人不能算是无病息灾,但至少还没弱到风吹就倒~今天只是稍微感到有些不舒服罢了~”
“那就再歇着去。”我连忙制止住了想要站起身来的她。
虽然她说自己没什么大碍,但我总觉得她的脸又瘦削了几分;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肌肤原本就很苍白,现在的冬子正给我一种异常病弱的感觉。
“老师,您的课相当有意思喔~”
听到冬子出乎意料的发言,我愣了一下。
“樱羽的课堂上除了洗脑以外就只剩下填鸭式的应试教育了,一点意思也没有~所以,今天能够听到时坂老师讲课,实在是令我很愉快呢。”
——还好,这家伙也没被周围的人同化。
“而且,一直凝神屏息地等着看教学经验为零的侦探先生闹笑话,也是十分有趣的事情呢,不是吗?不过,这个愿望最终还是落空了~”
真是恶劣透顶的兴趣——之前对她的评价收回好了。
“——哎呀,这不是时坂老师吗?”谈话间,朱崎宁宁回来了。
“打扰您了。”
“啊,这倒是没什么关系,不过——”宁宁把视线转向病床上的冬子。
“朱崎老师,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所以就先告辞了。”冬子从床上下来,整理了一下制服上的皱褶。
“——你没事了吗?”我始终还是很担心她
“嗯,已经好多了。那我就不打扰您的工作了,时坂老师。”
我目送着她的身影离去,直至消失在走廊的深处。
“朱崎老师,那家伙是怎么回事?”
“朽木同学吗?我跟她不怎么熟呢,不过她经常会来这里休息。”朱崎老师的话证实了我的担忧,这家伙刚才就是在逞强。不过如果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的话,那多半就是生理问题了,无须过度担心。
我一面安慰着自己,一面问道:“朱崎老师,有点事情想问你。关于那两位失踪学生的事,有没有能问话的学生?
“西园同学和今邑同学的话,我记得她们好像跟一年级的佐东步同学关系不错。佐东同学是剑道部的成员,放学后你可以去剑道场找她——对了,西园同学也是美术部的,我想你也可以去问问你妹妹或者朽木同学。”
佐东步吗?
先从她那里下手好了。
下午依旧是二年级的课,我把上午的内容完完整整地照搬了过去,同样让女生们听得目瞪口呆。
估计我走了以后,她们就再也没机会上这样的课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学时间,我几乎是一个箭步冲出教室,然后便往剑道场的方向径直奔去。规矩什么的,完全没有理会的必要,我一心想着的就只有尽早破案。
可我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刚来到操场,就被自己的妹妹叫住了。
“哥哥,我们有事找你商量,能来躺美术室吗?”
“抱歉,小紫,我现在没空,正要赶去剑道场——”我正想拒绝,小紫却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
“美术室就在剑道场的附近,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啦~”说完,她便拽着我往美术室走去,不容我有点反抗。
到了位于操场一角的美术室,我才发现这里聚集了不少人。
“加菜子,你的阴影涂得太重了,整个画面看上去太暗了——”
“唉~我果然不像冬子那样具备极高的绘画天赋呢~”
宽敞明亮的美术部室里,加菜子正坐在房间的正中央画着素描,而冬子则站在她身后进行指点;透子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两人,看上去十分不高兴。
“各位,老师来了哦~”小紫的一句话,让三个人都转过身来。
“额,柚木同学——到底怎么了?”我向加菜子问道。
“叫我加菜子就行了~时坂老师,接下来就拜托您了~”
“拜托我做什么?不会是解决什么棘手的难题吧?”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是这样的——”小紫向我解释道。“我们美术部原定于十四日,也就是下星期三去上野美术馆进行社团研修活动,但是美术部的顾问老师那天突然有事,没办法带我们去了。”
“也就是说,你们想要我陪你们去?”我很快就料到了——真不是什么好差事。
“没错,哥哥你那天八成是闲着没事干的,不是正好么?”
我正想反驳,冬子开口了:
“有什么不好呢?时坂老师你肯定也有空吧?”她向我投来了恳切的目光——我实在是不忍心拒绝这家伙的请求。
“冬子,就算老师不在也可以去的吧……”透子不满地嘀咕起来。
“那样是不行的哦,透子,我们都是未成年人呢。”
“可是——”
“好了好了,我就带你们去吧。”为了不在这里浪费时间,我赶忙同意了她们的请求。一听这话,小紫和冬子的脸上都露出了兴奋的表情,可透子还是一脸不满。
“事先问一下,你们去美术馆打算干什么?”
“啊,那里将要举办一位名叫间宫心像的画家的个人作品展~”
“间宫心像是谁?”我向来对美术不怎么感兴趣。
“他可是在世界范围内广受赞誉的艺术家——不仅仅是绘画,间宫心像还发表了不少雕刻作品。他本人似乎是个天主教信徒,所以创作了很多跟宗教画类似的油画。”冬子仔细地向我说明。
“所以我们打算去参观学习一下——到时候就拜托哥哥你了喔~”
“嗯,我知道了。”
当我离开了美术室,准备前往剑道场的时候,有人在背后叫住了我。
“那个,老师……”
回头一看,居然是透子。她抬起脸,莹润的双瞳如蕴藏着怒火般狠狠地瞪着我,纤细的声音从唇边泄出:
“请你不要再接近冬子了。”
“诶?”
“我先走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透子便急忙跑开了。
叫我不要再接近冬子了——这是什么意思?算了,正事要紧。
我很快在剑道场里找到了佐东步——她是一位身材修长的短发少女,虽然看上去很温和,但却拥有着不同于其他女生的锐利眼神。
“我就是佐东步,请问有什么事?”这位少女带着一脸的谨慎,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我来。
“有些话想找你谈谈,不知道你现在是否方便?”
“谈谈?”步微微侧首。
“嗯,这里耳目众多,我们换个地方可以吗?”
“那么,就到教师办公室去吧。”虽然步对我的戒心依旧很重,但她总算是同意了我的主张。
在办公室里,我们刚好碰上了佐伯主任。“哟,时坂老师,有什么事吗?”
“佐伯主任,我想就之前的失踪案向这位同学问几个问题。”
“原来如此,那么请到最里面的接待处去吧。”佐伯指着办公室最深处的沙发向我提议道。
刚坐上沙发,步就忍不住向我问道:
“老师,你到底是什么人?刚才你提到了失踪案,是唯的那件事吗?难道说,你是警察?”
“不完全是,我是私家侦探,现在正接受学校的委托前来调查学生失踪的事件。”我向步和盘托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她紧绷着的双肩也终于松了下来。
“那么,关于西园同学和今邑同学的事,我想请教一下。首先是,她们两个是怎样的人呢?”
“唯的话,是个性格开朗的女孩子,就容易就跟人打成一片,所以她有很多朋友。今邑同学的话,好像也差不多。”
“那两个人失踪以前,你有没有什么在意的事?”
步低下头,陷入了沉思。
“现在回想起来,从年初开始我就觉得唯一直没什么精神。”她若有所思地说道。
年初?正好是在西园唯失踪之前——那么正月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些什么。
“但是,唯她是决不会做出一个人独自消失这种事情的。我有预感,她一定是卷入什么麻烦中了。”步的语气始终恬淡,可我明白在那之中暗藏着许多无法压抑的情感。
我一时失语——就像她所想的那样,西园唯很可能被卷入了事件,但我说不出口。
“关于今邑同学你知道些什么吗?”
“今邑同学的情况我不是很清楚——虽然唯失踪的时候她显得很担心就是了。”
“我明白了。佐东同学,非常感谢你的配合。”我起身准备告辞。
“那个,时坂老师——”步望着我,欲言又止。最终,她站起身来——
双腿一屈,少女跪坐在了地上。
“请您一定要找到唯,还有今邑同学。”步低下头,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当然,这是我的职责。”
——能把她们平安无事地找回来的可能性极低,这句话我始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放学后,我来到了高城医院。
“夏目女士,有什么新的线索吗?”一进门,我便问道。
“你来得正好,第一具尸体的身份已经查明了。”夏目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照片——正是上次我交给她的。
“虽然面部腐烂得一塌糊涂,不过我总算是通过照片辨认出来了——就是这家伙,从下颚骨骼形状的对比来看,两者是非常吻合的。”她把照片递给我。
出现在照片上的是,今邑遥。
虽然早已料到很有可能会是这样,但是当结果清清楚楚地摆在我的面前时,心里还是免不了一阵难受。现在,我只能寄希望于西园唯了。
“我了解了,那么,另一具尸体呢?”
“正如你所知,另一具尸体的突破口就在于所谓的‘黑之卵’。一开始我以为蛋壳是特制的,后来发现那仅仅只是表面被涂成黑色的鸡蛋壳。不过,蛋在肚子里碎掉了吧?可是蛋清蛋黄之类的却完全找不到。”
“也就是说,一开始放进腹腔里的就是碎裂的蛋壳?”
“嗯,凶手这么大费周章,背后一定有他特殊的用意——至于那到底是什么,就交给你了,玲人。”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只觉得格外沉重。
走廊里一阵喧哗传来,令正在午睡的冬子厌恶地从桌子上抬起头来。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发现自己身边空无一人。
——想都不用想,现在在外面闹事的绝对是那家伙。
难得的休息时间就这么泡汤了。她苦笑了一声,走出了教室。
艰难地挤进围观的人群,冬子总算看清楚了站在中间的那几个人——果然,又是月岛织姬和柚木加菜子。只是这一次,还多了四十宫缀子和几个低年级的学生。
缀子一脸惶恐地站在加菜子的身后,偶尔探出头来张望一下织姬的表情;一旦对上她凛然的目光,便又立刻把头缩了回去。
织姬冷冷地盯着加菜子,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柚木加菜子,很好,你这次,又干了些什么?”
加菜子把手一摊,若无其事地说道:“没什么,只不过是和一年级的后辈们聊聊天,增进一下感情而已罢了——难道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吗,会长大人?”
“别装傻了,也别再搬出你是转学生的那套借口了——我已经听腻了。事实上,你早就已经不是一无所知的新生了。”织姬一字一顿地说着,似乎都在压抑着极大的怒火。
“三月一日那天,你转进了樱羽;仅仅过了十天,你违规的次数就超过了本学期全校学生违规次数的总和——还得除去星期天。
“我不知道,为什么仓敷的名门中原家肯给你写推荐信。我只想问一句——”织姬抬高了声调。“柚木加菜子,你到底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当然是上学啊,除此之外我还能干些什么呢?会长大人,我可是孤零零地一个人从相模湖边来到东京的啊~难道您还想说,我是专程来这里捣乱的么?”面对织姬的威严,加菜子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开起了玩笑。
“很好,既然你说你是来这里上学的,那么,遵守樱羽的校规就是理所当然的——不然的话,我就只有建议父亲开除你了。”织姬发出了最后通牒。
“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呢,月岛织姬。”加菜子突然喊起了织姬的全名。
“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却始终还是当初的那个小丫头呢~”她饶有兴趣地端详着少女的脸。“没错,就是那个只懂得服从长辈的,可怜的小丫头呢~”
“完全是一派胡言,你到底想说些什么?”织姬的表情依旧冷峻,可是声音却开始有些发颤。
加菜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啊~什么时候真正为了自己而活过呢?”她走上前,在织姬耳边低语道:“可别告诉我,是在那个时候吧~”
一听这话,织姬整个人怔住了——她缓缓扭过头去,却望见加菜子的笑容愈发显得诡异,愈发令她无法直视。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织姬费了好大的劲,总算挤出了一句质问。
“唔”加菜子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她再次把手一摊,一脸无辜。
第二天历史课的主题是“宗教改革”。
与昨天相比,同学们显得更加认真专注,偶尔还有学生举手提问。但是这次,却轮到我自己无法集中精神了。
只要一看到她们,我就忍不住想起——曾经学校里也有这么一个身穿白色制服的女生,静静坐在教室的一角,规规矩矩地听老师讲课。
后来,她走出了教室,消失在一片黑暗中;等她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下腐烂的头部和四肢了。
下课的铃声听起来是那么的悦耳——我就像小学生一样期盼着课间的到来。一下课,我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了楼下的一年级教室。
走着走着,视野中突然映入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我要找的人。
“佐东同学,可以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啊,时坂老师,怎么了?”身材高挑的少女应声转过头来。
“有些事情突然想问一下你。”
“现在,么?”步的目光四下扫了一遍。“在这里恐怕会被老师训斥的。”
“我好歹也算是个老师,应该没事的。”我打消了她的疑虑。“那么——关于西园同学的事情,你还能想起些什么?”
“这个,唯她……”
“什么都可以,比如恋人什么的,或者其他的熟人……”
“据我所知,唯应该没有和任何男□□往过。”步回答得斩钉截铁。
“这样啊……对了,佐东同学,你有没有听说过‘黑之卵’之类的说法?”我突然心血来潮,便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黑色的蛋?总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印象,但是一时半刻又想不起来,真是抱歉。”
“没事,不用着急。要是你想起来了……”
“在这种地方偷偷摸摸地进行交谈,可真是令人不敢恭维呢,时坂老师。”背后突然传来了织姬的声音。
“除了上课以外,学生不准随便和男□□谈——老师应该知道这条校规吧?”她先行了一礼,然后向我们投来了严厉的目光。
“是这样的……”我正想找借口搪塞过去,步却先开口了:
“月岛前辈,时坂老师其实是潜入学校调查事件的私家侦探,他正在向我打听唯——西园同学的一些事情。”
“侦探?这是真的吗?”织姬紧紧盯着步,她质问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紧张。
“恐怕是真的。我记得,老师还曾经和教导主任谈过这些事情。”
“这样吗……”织姬的脸色稍稍缓和。“我知道了,你——叫佐东对吧?佐东同学,现在应该没事了吧?请你先回去吧。”
等到步走远了以后,织姬望向了我:“时坂老师,虽然我还不能完全信任你——不过就先假设是真的好了。”
“非常抱歉,可是如果不这样的话,只怕会引起恐慌。”
“的确有可能。”织姬点了点头。“可是,您现在好歹也算是樱羽的教师,所以请不要随意违反学校的规定。”
“我明白了,以后我会尽可能隐秘行事。”。
“隐秘行事么——”织姬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消沉,肩膀也无力地垂了下去。
“老师是怎么看待这所学校的?”她问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校规太严,教育过于死板,培养出来的学生毫无个性——”我并没有客气,只是希望织姬也能从这束缚中解脱出来。
“是啊——很多时候,规矩就是一些极其不合理的东西呢。”织姬缓缓道出了与她身份截然不符的话语,令我尤为诧异。
“长时间置身于一个极度压抑的空间里,反抗意识自然会越来越强烈啊——这些,我还是知道的,只不过,知道又有什么用呢?
“就算是再怎么不合理的规矩,自己也只能去习惯它,除此之外别无他选——这就是我的人生呢。”
此时的织姬,已全然没有了身为学生会长的气势;出现在我面前的,不过是一个内心格外柔弱的少女罢了。
“我这个人还真是矛盾呢——刚刚才说自己只能去习惯,可实际上,我不是正拉着老师说这么一大堆不着边际的话吗?”
“织姬,”我不由得叫出了她的名字。“如果你觉得说出来会好一些的话,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坏事。”
“是吗……只不过……说得太多了呢……老师,占用了您的时间真对不起,我先告辞了。”
织姬抬起了头。从她澄澈的眼眸里,我分明看到无边无际的疲倦和孤独正蔓延开来——
简直,就和我一模一样。
刚回到历史准备室,发现缀子正站在门口。她看见我,正想开口——我连忙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进去再说。
一关上门,缀子就迫不及待地说道:“时坂老师,我刚刚从一年级学生那里搞来了不得了的情报呢!”
“是吗?说来听听。”
“嗯嗯,那个年纪现在正流传着一些可疑的传闻——”缀子一脸神秘地开始讲述。
“‘随身携带黑之卵,若保壳不破,则心愿成真;若壳破碎,则黑之圣母降临,引来杀身之祸’,就是这样的传言,跟迷信差不多。”
“黑之卵——?!”那不正是被塞进古泉萤肚子里的东西么!
“老师怎么了?”被我的反应吓到,缀子有些不明所以。
“缀子,这个传言只在这个学校里流传吗?”
“不知道呢,”缀子摇了摇头。“我没问过其它学校的人。说起来,我连那句话现在流传得有多广也不知道。”
“西园唯和今邑遥也信这个吗?”
“天晓得~就算是一年级学生,知道这个的人貌似也不多——算了,我再去调查一下吧。”临走的时候,缀子突然又兴奋地回过头来:
“时坂老师你要是破了案的话,我可要把整件事情写成小说呢~”她挥挥手,向我道别。
缀子走了以后,我陷入了沉思。
——如果说今邑遥的身上也有黑之卵的话,那么这两件案子就有关联了。
——可是缀子提供的情报毕竟还太少了,得去多找些人来问问。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
“请进。”我抬起头,发现推门进来的是冬子。
“侦探先生,最近还好吧?”她笑着问道。“我委托你的事情有进展了吗?”
寻找真实的自己?又来了。
“这个,真没什么进展——”
“嘛,我能理解。大侦探正忙着自己的工作,抽不出空顾及我这点小事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冬子这么说着,脸上却似乎流露出些许的遗憾。
“所以今天呢,我想多给侦探先生你一些情报。”
“是什么?”
冬子莞尔一笑:“侦探先生,明天是休息日吧?我想请你到家里来做客,可以吗?”
“这个……”
“如果想要找到真正的我的话,得先了解我对吧?那么,与其让我在这里大费口舌,还不如到我家去看看来得更直接呢。”
我本想一笑置之,不过看到她的表情后就放弃了——我从来没见过表情这么认真的冬子,完全不像是平日那种开玩笑的样子。
“好吧,我答应你。明天是吧?”
“嗯,明天中午在吉祥寺车站前等着你喔,时坂老师~”冬子说完以后,转身便要离开。
“今天也去画画么?”我稍微有些在意上一次的那幅画。
“说的也是呢,那就再去画一会儿吧。好不容易勾勒出了大致的轮廓,却一直没什么时间去完善呢~”
“期待你的大作诞生哦~”我以这句半开玩笑的话,向冬子道别。
回到家没多久,鱼住来了。
他神情凝重地道:“玲人,现在麻烦了——在井之头公园发现的尸体,似乎不能被断定为今邑遥了。”
“为什么?夏目不是验过尸了吗?”我虽然觉得那家伙是个变态,但从未质疑过她作为法医的水准。
“监察医务院最近又进行了一次尸检——他们发现,尸体的指纹和今邑遥生前持有的物品上附着的指纹不一致。”
“但是,夏目从尸体的下颌骨上判断出这是今邑遥啊?”
“那个还不能作为决定性的证据。如果有治疗过牙齿的记录的话就好说了,可是今邑遥好像没看过牙医。”鱼住的表情,就像是吃了黄莲的哑巴,
“可如果说是别人的话,难道说是西园唯吗?”在我所知范围内也只有她了。
“我们也正在调查你那边的失踪者,但找不到任何物证——当我去到她家的时候,那里空无一人。”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西园唯的母亲去年秋天去世了——死因是过度操劳引起的急性心力衰竭,没有死于事件的可能性。从那以后,西园唯她似乎独自生活了一段时间。”
鱼住自顾自地衔了根烟。
“还有,我们去的时候发现她家早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她被认为是——自发性的失踪。”
“找不到半点指纹吗?”
“说不定她根本就不想留下任何自己的痕迹。总而言之,要搞到西园唯的指纹的话,就只有拜托你了。”鱼住将烟点着,开始吞云吐雾。
——虽然西园唯的失踪时间是今年年初,但如果是自发性的失踪,那就跟这次的事件没关系了。
——可除此之外,会是谁呢?
——目前找到的唯一联系之处,就在于死者都是年轻的女学生。
我开口问道:“鱼住,还有其他的行踪不明的女学生吗?”
“□□防止法快要实施了,所以失踪的人数正在减少。即使如此,失踪的女学生还是很多。”
“失踪者不仅仅在红线区和绿线区吧?以进驻美军为卖(和谐)淫对象的白线区也有吧?”提到这些,我的心脏顿时收紧。(红线区:公允卖(和谐)淫区;绿线区:默许卖(和谐)淫区)
“当然,卷入案件之中的失踪者应该也很多。”从鱼住紧锁的眉头来看,他似乎每天都因为这些而忙得焦头烂额。
“鱼住,你觉得这种杀戮今后还会继续吗?”
鱼住紧绷着脸,粗暴地将烟掐灭。
“我们警(和谐)察,就是为了阻止这种事情而存在的。”
一觉醒来,宿醉的头痛依旧残留。
昨天晚上和鱼住多喝了几杯,结果今天睡到快中午了才起来。
——不好,我和冬子约好了的。
急急忙忙地赶到吉祥寺车站,我一眼就看到了满脸不高兴的冬子。
“迟到了哦,时坂老师~”
“……说我迟到,可是冬子你也没有定个具体的时间吧?”
“真差劲,怎么能让女士等你呢?”冬子依旧气鼓鼓地。“身为男人就应该早早来到,以展示自己的器量吧!”
——好了好了,算我理亏。
穿过井之头公园,冬子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在我前面,适才的不快早已不翼而飞。
“说起来,最近这一带似乎事件频发呢~侦探先生知道些什么吗?”
“就算是知道,也不能说吧?”
“真无聊,所谓的保密义务吗~”冬子很是失望。“刚过年的时候,这附近的街道工厂里发生了枪击命案;前一阵子还有人从站台上被人推下,最后给火车撞死了——我在想啊,这个世界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危险了~”
少女随口道出的一句话,却恰恰映射出了社会日益崩坏的姿态——我也想问,这个世界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危险了。
——似乎一不留神,原本朝夕相对的人就此离开;再一不留神,自己也将随他们而去。
“冬子,你也要小心哦。”我对这家伙实在放心不下。
“我不会有事的啦——因为,我身边有很多人在保护我啊。”冬子突然又沉默了。
我们沿着玉川水渠走了一段后,眼前便出现了一栋气派的和氏建筑物——如今这种传统的建筑,在东京早已如凤毛麟角般寥寥无几了。
“到了,这就是朽木家哦。”
“好大的房子啊——”我由衷感叹道。
“因为我外公是医院的院长嘛~这栋房子里也有诊所,不过现在是我伯父在那里工作。”她用钥匙打开房门。“好了,侦探先生请进。”
进了客厅,我在坐垫上坐下,冬子则捧着一只白瓷的茶壶为我沏茶。
环顾四周,窗外便是一片广阔绮丽的庭景——嫩叶似乎刚抽出新芽,树木泛着朦胧的光泽;置身于古老的房间中,这一切更显欣欣向荣。
话说回来,真是安静啊——时间仿佛就此凝固在了这一刻。
“侦探先生,茶沏好了哦~”冬子端给我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还摆上了切得工工整整的蛋糕。她摆弄茶具的身姿,看上去格外优雅。
——说起来,朽木家虽然不如御三家那样显赫,却也和高城家,深山家,中禅寺家还有我家一样,同为东京都内历史悠久的传统家族。
——这也难怪,冬子身为名门之后,自然具备了大家闺秀的气质。
“对了,冬子,你的父母呢?”
“母亲吗?刚刚出去了,至于父亲——”冬子把头低了下去。“我从来没见过呢。”
“这是……”
“在这里生活的只有我,母亲还有舅舅。父亲的事情,我完全不记得了。”冬子的侧脸隐隐透出寂寞。“啊啊,想起来了——不仅仅是父亲的事情,童年的一切记忆几乎都是空白,我什么也不记得呢。”
冬子就好像刚刚才发觉一样,呆呆地看着我的脸。
“那就是你想让我找的,所谓真正的自己吗?”
“嗯——是不是呢?”她侧着头,暧昧地回答。
“我总觉得这似乎不是那么单纯的事。要更加地——啊,该怎么说呢……嗯…….”冬子挠着脑袋,苦苦思索着用词。
“其实没有儿时的记忆一点也不稀奇,况且当时还有战乱。”我试图开解她。
“仅仅是因为战争吗……?”冬子凝视着我的脸——平时总是透着逼人英气的双眸,现在却因为不安而动摇着。
“对了,时坂老师,说说你的故事吧?”似乎是为了打破沉默,冬子问道。
“没什么好说的,只不过是一个失败的男人罢了。”
“才没那回事呢,我很有兴趣喔~时坂老师为什么会成为侦探的呢?我想肯定有难以想象的理由。”明明刚刚还是一脸忧郁的表情,转眼间冬子又恢复了往日那如猫一般好奇心旺盛的眼神。
“这还真要让你失望了——只不过是因为之前干过警察罢了。”
“原来老师之前是警察啊——那么老师觉得,当上侦探是件好事吗?‘当侦探太好了’,有这样想过吗?”
“好事和坏事都有吧……不过,目前是坏事多一些吧……”
“这样吗?举个例子吧。”冬子探过身子把脸凑向我。
“——与人的生死牵涉得太多了。”我把头别了过去。“警察只有当案件发生了的时候才能出动,所以我总是恨得咬牙切齿的;这一点,就算现在当上了侦探也还是没变。
“因为,没有案件,就没有委托——现在也是。”
“说到侦探……我还一直以为都是些英姿飒爽地登场,然后干净利落地把棘手的案件解决掉的人呢……”冬子“嘿嘿”地笑出了声。
“那是小说里的情节罢了——不管是明智小五郎还是金田一耕助,在现实中都不存在。警察也好侦探也好,就算能制止犯罪,也不能防止犯罪。
“不过——防止犯罪,恐怕也只有警察才能做到;也就是说,无论何时,我都处于被动的地步。”
“老师……你还是警察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吧?”冬子试探性地问我。
“啊,这个——”
为什么,我突然想要告诉她那件事情呢。
“我的未婚妻被杀害了,在我还是警察的时候。”我坦言道。
“那样啊——”冬子的脸更近了。
“所以……时坂老师……很寂寞……?”
——寂寞?
“啊,母亲回来了。”冬子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只剩我一人的房间里,我调整了一下呼吸。
——那个少女,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似乎窥探到了,就连我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内心深处。
寂寞?我么?真是无稽之谈。
“时坂老师,让您久等了。”冬子回来了,身旁跟着一位身着和服的苗条女子。
“我女儿一直受承蒙您照顾了。我是冬子的朽木千鹤。”她向我行礼道。
“你好,我是樱羽女子学院的时坂。”
双方你来我往的几句寒暄过后,房间便复归于寂静。
我仔细地观察着朽木千鹤。总觉得,她不像冬子——不仅仅是样貌,还有气质。千鹤和冬子不同,给人一种极其柔弱的感觉。
“那么,我这就告辞了。”
“是吗……那么,今后冬子也请您多多关照。”千鹤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注意到了——从刚才开始,她一眼也没有看向冬子。
千鹤对待冬子的态度并不算冷淡,招呼问候也不像是出自公务礼节——但总让人觉得欠缺点什么。
“时坂老师,我送你出门吧。”冬子牵起我的手。
“好的——那么,朽木女士,下次再见。”我正式向千鹤道别,转身和冬子离开了房间。
走出门,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小冬子?”
我循着声音望去,迎面走来一位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年纪的文质彬彬的男子——看样子,应该就是冬子的舅舅。
“初次见面。时坂老师——对吗?我是她的舅舅,朽木文弥。”他很绅士地向我伸出手。
“嗯,请多关照。”
“伯父,诊疗结束了吗?”冬子插话道。
“嗯,但还有些事情要做,比如说整理病历什么的——”他无力地笑了,看上去真的很累。
“诊所里就你一个人吗?”
“是啊……以前父亲也在,不过他后来在中野建起了大型医院,基本上就留在那边了。至于我——实在不适应大医院呢,还是这里更合我的性格。”
“不能再打扰舅舅了——老师,我们走吧。”冬子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时坂老师,下次再见。”远远地,文弥向我挥了挥手。
走出了一段距离,冬子才肯放开我的手。我刚想开口,她却抢先了一步——
“并不是关系不好哦——只不过是不知道如何面对彼此罢了,两个人都是。”她轻描淡写地呢喃道。
“时坂老师家似乎相处得很融洽呢~所以说,这里,并非我真正的归宿。”
“为什么这么说?”
“侦探先生,你难道还没有看出来吗?”冬子略显惊讶地望着我。“算了~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好了。”
我屏住了呼吸——
“我并非朽木家的女儿,只不过是养女罢了。从户籍上,确实是这样。”
——原来如此,无论是童年的记忆,父亲的身份,还是与千鹤的关系,一切都可以解释了。
“时坂老师。”冬子将手放在胸前。“我现在正式委托您,请您找出我的身世;请您告诉我,在被朽木家收养以前,我到底是怎样的人;还有,最重要的,请您告诉我,我父母到底是谁。”
“我明白了,你的委托我会完成的。”倾听过少女的请求后,我郑重向她承诺道。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能完成到什么程度;我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告诉她。但我会尽我所能;
——我终于知道,名为朽木冬子的神秘少女,原来无时无刻不在为她自身的存在而感到迷惘;
——她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降临于这世上的意义究竟为何;
——换作我,也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
——那么,我就试着帮她解答好了。
“那么,我就期待你的消息了。”她微笑着,转身消失在暮色中。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
灯影初熄的房间里,我望着天花板静静躺下。而冬子的话语,一直在脑海里萦绕,盘旋不去。
并非是那过于沉重的委托,而是那一句“你寂寞吗”。
虽然当时觉得很可笑——但是,我真的不寂寞吗?
闭上眼睛,由记子的音容笑貌便在氤氲间如水雾般悠悠上浮。
——那个半带羞涩地告诉我自己身怀六甲的女子,记忆中的她无论何时都一如当年模样。只有我一人独自苍老;
——那个已被残忍杀害的女子,我甚至没能见过她死后的容颜,便从此阴阳两隔。
“混账,六识命,我一定要找到你。”
六年来,我就是这么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么?
但就算真的寂寞,又如何?这种痛苦,也唯有在真凶得以绳之于法之时方能得到解脱。
抬首处——窗外一钩明月钩悬如梭。
简直如同泪水盈眶的眼眸,微漾着一抹浅红。
第二天——3月12日一大早,我便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
“玲人,又出现了!在石神井公园!你赶紧过来!”
又出现了,尸体?!——原本一片混沌的意识,瞬间便清醒了过来。
当我赶到石神井公园的时候,鱼住已经到了。
“鱼住,又是命案吗?”
“你自己看吧——”他顺手一指,我望到了墙边的一团黑布——
黑布下,包裹着一具少女的胴体。
走近一看,我暗暗吃了一惊。这是何等的残忍——
尸体的颈部被扭断,整个脸部被拧向背后;双眼遭到重创,鲜血留至双颊凝固成痕;尸身背后,似乎有被什么抓过的痕迹;右臂被斩下,腹部留有一道缝合的痕迹——那是用粗线极不工整地缝上的。
那里面,估计就是黑之卵了。再加上黑布,还有这诡异的死法,很好,和多磨陵园的案子联系上了。
等一等,这是?
我戴上手套,伸入尸体的口中,取出一张沾满唾液的纸条。
“上面写了什么?”鱼住凑过来。
这是——
“吾于此赋诗,志叙新的罪刑,沉沦狱道的第一支曲,展示二十歌中众生相之刻来临;
“望于眼,虑于心,吾望向绝望深渊,此处为痛苦之泪浸透;
“泣而无言,行而无止,众生以三跪九叩之姿,如祈求之行列;
“其胸面也相错,其心口也不一,吾惊慑于其畸;
“扭曲于后背的容颜,望不见前路的双眼,唯有,倒退。”
这是什么?从什么引用过来的吗?
扭曲至后背的容颜,这与尸体的形态如出一辙。那么,之前腿部被点燃的尸体,难道说也是按照某个记载进行的吗?
诗集……吾于此赋诗……第一支曲……二十歌…….总记得在哪里看到过。
纸条上没有的内容,就是这团黑布。
黑之卵,黑之卵,黑之圣母——
随身携带黑之卵,若保壳不破,则心愿成真;若壳破碎,则黑之圣母降临,引来杀身之祸。
这么一来就对上了——壳在人在,壳碎人亡。
“玲人,你有什么想法?”鱼住问道。
“显而易见——这与上一具尸体是同一人所为,相似之处太多了。”
——手臂同样被砍掉,腹部同样被切开,尸体同样装饰得十分诡异。
“请你先把这个尸体送到夏目那里去解剖,我还有点事情要做。”我抄下纸条上的内容,不等鱼住回话便匆匆走开了。
到达了目的地——私立樱羽女子学院。
夏目说过,她已经搜集了所有被害者的笔迹,除了一个人。
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最后的那一个。
一年级教室的走廊上,我找到了佐东步。
“佐东同学,请问你有没有什么留着西园同学笔迹的东西?”
“笔迹?这个可以吗?”她从包里取出一封信。“我们经常写信交流,这是唯写给我的。老师,这个能成为找到唯的线索吗?”步的眼神中满怀期待。
“嗯,我答应过你,会把她找回来的。”
——虽然这么说,我心里也没有底。
不,有没有底,就看接下来的这个人了。说实话,我也是刚刚才想到找她帮忙。
走进二年级的教室,我高声问道:“柚木同学在吗?”
“啊拉,老师,找我什么事吗?”要找的人——柚木加菜子出现在我身后。
“是这样的。”我掏出笔记本。“柚木同学,你曾经见过这么一段话吗?”
“这是……”加菜子仔细地读了一遍后,似乎想到了什么。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但丁的《神曲》。”她严肃地回答道。“我去图书馆看看有没有。”
“非常感谢,我就在楼上的历史准备室里,如果你借到了的话,请到那里去找我。”
在历史准备室里坐下,我心里暗自窃喜——果然,找她是没错的。不愧是博学多才的加菜子。
没过多久,加菜子便进来了,她递给我厚厚的一本砖头书。“还好,总算是借到了。”
“让我看看,第二十歌——”我翻到第二十篇。“‘吾于此赋诗,志叙新的罪刑’,就是这个,一模一样的文字。”再往下看,确实是尸体死状的记载,还多了一句纸条上没有的“读者们啊,请自思量,泪水沿背脊留下”。
那么之前的呢?我赶紧往前翻去。终于,在第十九篇找到了:
“双足焚于业火,刑于无间罅隙,一如土石累积,在我面前犹有无数,身犯鬻圣之罪的生灵。”鬻圣之罪即是渎圣之罪——也就是买卖圣物的罪行。
这个死状,正与多磨陵园的尸体相吻合。第二十篇所记载的罪行是——
“抛弃针机织纺,化身卜者巫婆,以药草人偶行使妖术,口吐妄言。”占卜师?五年前的千里教么?
被害人们都还年轻,不可能犯下这些罪行,说不定是家人。
还有一具尸体。我翻了好久,总算在第三篇中间找到了类似的记载。
“他等饱受毒蝇与黄蜂的痛蛰——”那一具尸体,不正好是蛆虫生长过盛么?把蛆虫想成毒蝇与黄蜂的幼虫的话,应该说得通。原来,蛆虫是人为移植上去的。
“罪行是——沉沦于世,誉谤无名,诸般凄惨□□,发自此等悲哀灵魂……”
无为而生者所受之刑罚,无为本身即是罪孽?
目前看来,三具尸体基本上都是遵照着《神曲》的记载而完成的;但与此同时,也有一些神曲上面没有的记载——黑之卵。
估计是从别的地方引用来的,可是基督教的书籍多如繁星——
“老师,你是侦探对吧?”。
糟糕,一时大意,我完全忘了这个家伙的存在。
“加菜子,你在开玩笑吧?”我合上书,打算掩饰过去。
“没用的,老师~你忘了用假名了。”加菜子完全不受我的话蒙蔽。“时坂玲人这个名字,在黄页上随便一查就查到了。
“学校刚刚发生了两起失踪案件,老师你就来了——我只是这样想,你是潜入学校来调查案件的吧?”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刚刚高兴什么来着?身份轻而易举地就被这个十四岁的女生给揭穿了,实在是奇耻大辱。
“那个,加菜子,你可以不告诉别人么?”我开始恳求她。
“放心吧,我不会到处乱说的,只是——”加菜子不怀好意地笑了。“很有趣的样子呢,时坂老师,能让我和你一起调查吗?”
“如果我拒绝呢?”这种荒诞的要求,怎么可以答应。
“那就算了。”加菜子叹了口气。“老师你明天就等着上报纸的头版头条吧。”她转身就要走。
“等等,加菜子!千万别那样!”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加菜子回过头来,狡黠地一笑。
“很期待我们的合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