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第六十一章 相煎何急(3)(1 / 1)
“何先生,我们果然又见面了。”斜靠在吧台外沿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上,我漠然盯着何秉仁霎时刹在原地的僵硬身形,扯出了一个完美的笑容。
他侧对我狠狠踉跄了一下,然后缓缓转身。
原本藏在灰霾背后的凄冷日光,此刻正晃晃悠悠地挂在地平线附近。那苍白而虚弱的根根线条,细细密密地纠缠在何秉仁没什么血色的端正脸庞上,显得末日一般诡异。
我拎着方才从吧台内摸出的一瓶酒,一步一步踱到他面前。他其实离我一共没有几米的距离,可是我却觉得自己走了很久。
我在他身前站定,微笑着歪头看他:“记得上次见面的最后,何先生就与我说过,我对您有些误会,不过年会将至,我们很快便会再次见面。到那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记得没错吧,何先生?”
何秉仁一双暗沉的眼死死盯着我,没有作声。
我继续淡声道:“何先生真是料事如神。您那天的一番话,明里暗里这许多意思,竟没有一点预测错的。首先,我确实对您有误会。我原以为,您想要的是萧纪的钱,然而实际上,您想要的却是他的命。其次,你想让我来年会与您见面,我果然便来了年会与您见面。第三个,您说一切都会好起来。是呢,从今以后,对您来说,没了我与萧纪这样大的障碍,一切确实就要好起来了呢。”
何秉仁这时勉强牵了牵嘴角。但他这一牵牵得十分勉强,那表情看上去都觉得十分痛苦。可赞的是,他开口时,声音竟还算平稳:“顾小姐这说的是哪里的话。”说着,他原本空着垂在身侧的双手,慢慢地向西裤口袋里伸了过去。
脑海中有一根弦“噌”地绷了起来。他的手机!
我猛然回身扬手,奋力将手中的酒瓶砸在了吧台的大理石台面上。伴着“哐当”一声巨响,右手的整条手臂被震得麻掉,几乎失去了知觉。
晶亮的玻璃碎屑掺着透明的液体四散飞溅,泻在地毯上,洒在吧台上,泼在我身上。一时间,一室酒香弥漫。
我悠悠回过头,对着呆立的何秉仁抱歉地笑笑:“真是不好意思,本是想请何先生对饮的。都怨我毛手毛脚没轻没重,竟扰了何先生的兴致。”说着,我紧紧握着手中剩下的一截锋刃嶙峋的残余酒瓶,慢慢上前,“何先生不会怪罪我吧。”
何秉仁还未来得及伸进口袋的手僵在身侧。他颤颤巍巍地后退,垂着的手臂弯成一个滑稽的形状,就像只折了翅膀的公鸡。
他对我扯出了一个极为扭曲的笑容,我甚至无法确定,那个神情是否可以被成为笑容:“顾小姐,这,说的又是哪里的话。”
“何先生不介意便好。”我向旁边踱了两步,正正挡在他的去路上。
窗外突然光芒大盛。粉蓝的色调清丽、温馨而高贵,昭示着一场盛宴的开始。而我们这个由暗红色包裹的阴暗角落,也被染上了一层妖冶的青,愈发凄冷诡异。
何秉仁再次向后退了一步。我不由自主地又笑了一声:“何先生,您看,这景色多好。暮色四垂,七彩流光,既可以回首过去,又适宜展望未来。您说,我们应该先来做哪一样呢?”
何秉仁一双空洞的眼泛着诡异的青白。他的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一个成型的字眼。
我牢牢盯着他:“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这昨日今日,何先生竟都占全了,也是一种功绩。不过逝者已逝,倒可以迟些追溯。不如,我们就先来谈谈今日吧,您看怎么样,何先生?”
何秉仁嗫嚅了一下:“顾小姐想要谈什么?”
“就谈谈萧城的软肋和价码。”我干脆道,“何先生,萧律还是不够了解您。依您这样缜密的个性,怎么可能单单知晓萧夫人手中捏着些东西,却不知那些东西具体都是什么?仅仅这些,是绝不足以让您相信她并与之合作的。何先生,我说的,没错吧?”
一边说着,我一边转了一下手中半截呲牙咧嘴的玻璃瓶子。何秉仁连忙谨慎地又退了一步:“顾小姐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呵,”我简直无法抑制破胸而出的笑意,一步一步向他逼近,“这个可就要等到下半场,追忆往昔的时候再来讲了。此时此刻,何先生只当我对您的了解,比您以为的要深刻许多,这样便好。何先生若是不信我也无法,只是,反正我死到临头,实在不介意多拉上一个人来给萧纪陪葬。”
“是那个女人,萧城喜欢的那个女人!”何秉仁忽地伸出双臂平举在胸前,想要阻止我继续靠近,“她在萧夫人手里!”
他们果然在用萧池威胁他。但这怎么可能?萧池明明在日本,明明好好的。
“你撒谎!”我一把将酒瓶直直杵到距何秉仁只有咫尺之遥的地方,“何先生,如果您继续与我开玩笑,那么,我们就是在没有继续进行下去的必要了。”
“是我亲眼看到的!有照片,也有录音!萧夫人甚至放萧城自己去联系那个女人,但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联系得上!她还说,自萧城失踪以后,那个女人就是彻底失去了萧纪的信任,一直受到严格的隔离审查和折磨,最后还是被萧纪抛弃送走。萧夫人就是在她被送走的时候,将人劫过来的!”
我几乎失笑。这样的故事,确实符合她们的逻辑。可是,这却决定不符合萧纪的逻辑,他那样重义重信的人,是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的。萧城该是最了解萧纪的,他怎么会被这样荒唐的故事欺骗蒙蔽?
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萧池与萧叔这一次的行程相当隐秘,所有的一切都按照最高安全标准执行,就连联络方式,也只有我和萧纪知道。
这一点,想必萧夫人也清楚。但她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即便是未知的信息,也可以为她所用。她或许无法找到他们,但她明白,她找不到,别人也找不到;而萧城,则更找不到。
所以,她正是利用了这一点,配合那些边边角角的伪造证据,生生制造出了萧城最大、最容易拿捏的一块软肋。萧城被他们□□了这么久,心理上难免会出现一些变化。换做是我,面对这样致命的威胁,恐怕也只会宁可信其有。
萧夫人真是聪明,她对萧纪的了解也真是透彻。萧纪的人都与他一样,用他们自己的性命相要挟是断然没用的,可是只要钳住他们心尖上搁着的那一个,可确是一捏一个准。
可我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萧城或许会背叛萧纪,但我不相信,他能真的下手杀了萧纪。他不是那样的人。一定还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点。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何秉仁。他是不是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
我现在的表情一定相当恐怖,因为何秉仁的脸色已经苍白得近乎透明,在缤纷的背景灯光下,甚至已经有点虚幻的效果:“真的只有这些!顾小姐,萧夫人想必你也是了解的,毕竟有萧仪横在中间,她的计划又怎可向我和盘托出?况且,我只要做我该做的、得我该得的,何必再去她的官司里插上一脚,惹那些不必要的麻烦?”
“哦?”我挑眉看他,“这话听起来甚是有理。那么何先生能不能说一说,您该做该得的,又都是些什么?”
“我只需在明天的股东大会上支持她即可。顾小姐,其它事情,全是萧夫人一人所为,我至多略耳闻了一些消息,却是绝无半分参与的!”
“除掉了萧纪与我,又有您手中萧仪的股份,明天的大会,想来只能是萧夫人的天下了。果真是绝好的计策。”我作恍然大悟状点点头,“只是,‘没有半分参与’这话是如何讲的?原来那天何先生在我面前提及年会,竟真是无意的?如此说来,这些年,从始至终,何先生当真是半分罪孽也无了。”
何秉仁脚下摇晃了一下。我冲他摆摆手,以及手中的半截酒瓶子:“这些倒可以慢慢细数。我如今最关心的,还是萧夫人究竟对您许诺了些什么。我刚才来得晚了些,没有听得完全。除了先让萧纪替你的龌龊顶缸,再夺了他的股份,还有没有些别的?”
“顾小姐,其实你也知道,这些都是萧家的恩怨,我只是……”
“您只是鹬蚌相争里,得利的那个渔翁?不过,也许是我计较了。您既撇清了自己,又得了想了二十多年的萧氏股份,有了这两样,其它的一切,恐怕都只能算作极小的事了吧。只是不知道,到那时候,您要怎样与萧仪交待?”
窗外光影交叠,忽明忽暗。有追光自宽阔的露台一边飞舞着扫向另外一边,何秉仁一张木然的面孔也亮了一瞬,然后再次被肮脏的阴影迅速覆盖。
“其实也不用交待的,对吧。”穿透层层叠叠的黑暗,我努力向那张因扭曲而变得极度陌生的脸孔上望去,“萧夫人许给您的股份,大约不会比萧仪的少。而且,明天一来,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萧纪已除、萧夫人得势、萧仪失势。而您忍辱负重、卧薪尝胆这许多年,也总算夙愿得偿。到那时,萧仪对于您来讲,与当年的白惜,又能有什么区别?”
何秉仁蓦然后退了一步。而同一时刻,他的身后,红光大作。有什么,就要开场了。
那盛放的光芒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将我眼前这个人的暗影,丝丝缕缕地织成一只硕大而丑陋的茧。而那茧的外衣,绽着分外血腥的颜色。我在一旁冷冷地看着。那是它原本该有的颜色。
“白惜……你怎么会知道白惜?你,你……你是谁?!”
裹着那茧边界的血色光芒似乎模糊了起来,大概是他在颤抖的原因吧?我有些走神地想着,向前上了一步、又一步。
他伴着我的节奏战栗着,后退着。最终,还是我用空着的左手的食指与拇指,捏住了他西装外翻的领口。二十年后,我终于再次走到了曾经熟悉的位置,可是却在那里,体会到了一生之中最为极致的陌生。
我突然之间惊觉,他竟然几乎与我一边高。我居然一度以为,这个男人会为我遮风挡雨,会将我视若瑰宝,会是我一生中最高大、最可靠的存在。
然而,实际上却恰恰相反,他非但不是那个高大、可靠的存在,反而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微渺的存在。他矮小、自私、怯懦,没有心、没有爱、更没有灵魂。他生命中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用别人给予他最珍贵的美好,去换取世间最廉价的奢侈。
即便是这样,过去的那些,我也不愿再去追究。然而他却不想放过我。时隔二十年的之久,他一定要再次对我和我最爱的人痛下杀手,除之而后快。
这是不是命运最残酷、最无稽、也最荒唐的嘲讽?
我就这样笑出了声:“不是已经猜到了吗?为什么却不愿相信自己的直觉呢?我与妈妈长得那么像,您在别墅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其实就认出我了吧?何况,您不是知道我叫做‘顾惜’么?‘顾’是外婆的姓,‘惜’是妈妈的名,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巧合呢?难道是因为我的否认?可是,您这样久经沙场,又怎么会宁可相信一个差点死在您手里的人,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你……你……”
我从未见过一个人抖成何秉仁这样。他背着光,面目和身影都有些模糊不清。不过大概是因为离得太近,我可以将他看得十分仔细。
不仅仅是身体在抖、四肢在抖、嘴唇在抖,就连他瞪得如出水的鱼儿一般的眼睛,也如同被暴雨袭击的池塘,抖出一朵又一朵浑浊的水花。
“是我啊,我是何溪,是你的小溪啊。”我几乎如当年一样偎在他的怀里,柔声唤道,“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