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第五十二章 命运交响(1)(1 / 1)
这场几乎将我们一家三口灭了门的车祸,最后由于江河的去世与萧城的失踪,被定义为重大交通事故。在拘捕了几名货车司机并由货车公司进行赔偿以后,便不了了之。
而事情的真相,大概连街头巷尾搬着马扎摇着蒲扇的大爷大妈们,都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可是,不论是肇事车辆、肇事司机、甚至车上的货物,还是撞击发生前货车的行驶路径、碰撞发生的角度以及事故原因,就是没有任何可疑的痕迹。果然是做这种活计的专业户,萧夫人手下职业团队的职业素养,由此着实可见一斑。
整个案件中唯一悬而未决的,是萧城的去向。事情过去了多久,萧纪手下的人就已经夜以继日地寻了萧城多久。然而,他却还是没有一点消息。我不愿意去想最坏的结果。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坏的结果。是已经不在人世、还是落到萧夫人手里。
萧纪变得比往常更加忙碌。尽管秦淮将“卧床休息”四个大字絮絮叨叨说了无数遍,但他还是在我醒来以后的第二天,就开始照常去公司工作。
我没有劝他。我明白,这是平息舆论、也是安抚他自己内心唯一的方法。而我所能够做的,也只有每天按时为他做一做饭、给他送一送宵夜、对他笑一笑、再讲一讲小跳的过去,就这么简单。
没有人能比我更清楚,萧纪有多么希望小跳可以喊他一声爸爸。然而,在面对小跳的时候,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对小跳而言,随着与萧纪愈混愈熟,在她那颗让人难以琢磨的小脑袋里,对于“颜、色”的向往终于超越了对冷冰冰气场的恐惧。于是,与苏函在一起时的种种撒娇卖萌、伶牙俐齿、阴谋诡计,便开始统统上阵。
而对于萧纪来说,他回家以后的工作时间早被全部推到了小跳睡下以后,甚至连一直由我负责的睡前故事工作,也一并被他强行夺了去。
只是,与小跳相处的时候,他表现得仍与以前别无二致,大部分时候还是一副清清淡淡的模样,只是会常常摸一摸小跳漆黑柔软的头发,或是充当坐骑将她扛在肩膀上,在指挥官兴奋的吆喝声中不断跑来跑去。
唯独在只有我一个人能够看到的地方,他幽黑的眼底才会露出那样深沉、却又不敢触及的渴望。我知道,他终于和我一样,也开始害怕了。虽然在我眼里,在太多太多、甚至是所有人眼里,萧纪都是无所畏惧又无所不能的,但他确确实实就是在害怕。
害怕被拒绝接受、害怕做出错误的决定、害怕会被自己的女儿怨恨、害怕那个高高在上的命运会在这个特殊而紧张的时期,再次挥动它用荆棘缠绕成的鞭条,肆虐出任凭我们中间的谁也无法承受的后果。
这大概是人类共同的软肋吧。在意的愈多,弱点和恐惧就必定愈多。
萧夫人近来看上去倒是很消停的样子。但既然身在局中,我又岂会不知,所谓消停,不过是她处于短暂蛰伏时期的假象罢了。如果之前我们头上的这场灾难算是一次警告的话,那么现下,便是她留给我们思考妥协方案的时间。
而她自己,也正好刻意在这风口浪尖上避一避,再做出一副忧心忡忡、关怀慰问的模样,同时给足我们威胁和面子。
在这段时间中,好消息虽然不多,但至少足以让我们了解到,这场光天化日之下未遂谋杀的真正动机。正如之前猜测的,萧夫人此番撕破脸皮的横刀相向,果真是因为不得不孤注一掷。
原来,这起因还要追溯回沈昱在马尔代夫的上岛事件。那一次,萧夫人原本是部署了一个大动作,预备将她手下的种种龌龊交易栽赃给萧纪,将他一举击倒。而她却没有料到,沈昱的情报为萧纪争取了充分时间和机会。最终,萧纪不仅不露声色地躲过一劫,且反而让萧夫人偷鸡不成蚀把米,丢掉了许多长期用来给她那些肮脏生意漂白的洗钱机会。
萧夫人的生意,本来就是些只能于阴暗处保存的生意。因此,洗钱机会对她来说,是最为重要的一层遮羞布。萧纪那一仗扯了她的遮羞布,基本等同于断了她的大半财路。
好在萧夫人还有些心腹,而这心腹手里,也还握着的一些正经场面。于是,这些正经场面只好被迫降级,充当不正经场面的遮羞布、为不正经场面洗钱,以苦苦维持更容易赚钱的不正经场面。
结果就在不久前,这心腹却出了些岔子。也不知是因为受了谁的点拨醍醐灌顶,还是与萧夫人闹了矛盾不想再继续伺候她老人家,抑或突然看破红尘得道飞升悟了个通透什么的,总之,那心腹就是发觉,自己再与萧夫人这样耗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太好的结局,反正不比立时三刻将其手上的正经场面正经变现出去,换些真金白银卷包遁了来得更加合算。
于是,这心腹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撂了挑子,不,应该说是卖了挑子跑了路,并且跑了个彻彻底底的人间蒸发、无迹可寻。
这样一来,萧夫人不要说正经场面,就是连块四面透风的遮羞布也没有了。可是人在江湖,不论你有多强大多彪悍,总要讲几分薄面,才能撑得起人情往来、才能担得起财源滚滚。
但萧夫人的正经场面没了,薄面自然也没了。由是,如今任谁也不敢再和她往来。如此,萧夫人便一举断了财路。而财路一断,这日子自然是没法过了。
即便是萧夫人,日子没法过了也只能自己想办法。这么多年以来,萧夫人的办法无外乎就那么几样:挖墙脚、问你要、自己捞。
萧纪这边铁板一块,萧夫人连渣渣也没有求来,所以也难怪她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也就是明抢了。可这一抢不却要紧,抢得好像有些用力过猛,于是便闹出了车祸这么大的一个动静。而这动静的结果是,双方虽说不上都是元气大伤,却也没有哪个落下太多好处。
因为萧纪哪里是会认输的人。而萧夫人,则更没有退路。
这一场没有分出胜负,那么必定是要进行下一场。萧夫人实在不是自强不息的人物,自己建场面这种事,她显然是做不来的,于是只能继续来抢。而萧纪,又是绝对不可能向她妥协的。
所以最近这段时间,大概相当于两声惊雷之间,那片刻的中场休息时段。整片天空黑云朵朵、阴暗压抑,还不时划过些金色折针似的闪电,影射出一种疯狂而暴戾的焦躁。
也许是我太过夸张,才脑补出如此的场景。至少在眼下这一刻,我眼前的景象基本相当于上面描述的反义词。
今天是周末,一场持续了一周的雨雪刚过,温度也回升了些,空气中甚至有种让人难以适应的清新干净的味道,而且时不时还能听见几声这个时节极为难得的鸟鸣,一会儿清脆活泼,一会儿又婉转愉悦。
就连阳光也是出人意料的好。若是裹得厚一些出门晒晒,竟是慵懒闲适的暖意融融,连带空气都像是被锁上了一圈温馨又柔软的淡金色绒边。
萧纪为小跳在院子里打造了一排十分宏伟的冰雪滑梯,她此刻便在那上面四仰八叉,溜得不亦乐乎。
而我则抱着热腾腾的蜂蜜柚子茶,窝在别墅廊下暖炉边的软沙发里。我抬头瞧了瞧身边的萧纪。据说他是在工作。可是,这种唇角微扬,眼神不时飘过来、又飘过去的工作方式,真不知道能有多高的效率。
我忍不住打击他:“萧先生,萧氏最近提倡这种放松的工作模式吗?我觉得这种模式实在很适合我。若真是如此,不知道你们那里,最近有没有招聘计划?能不能考虑让我走个后门?不过我也有点担心,长此以往,萧氏还能一直发得出工资?”
萧纪飘忽了许久的目光倒是突然之间专注了起来,被他牢牢地盯在面前的笔记本屏幕上:“夫人开始关心公司业务,还是很让人欣慰的。”
虽说这语气听起来有些淡漠,但他那如同白色大理石雕琢而成的脸庞上,很可疑地泛起些不怎么正常的温润光泽。好像偷吃糖果被捉个现行的害羞小朋友,让怪阿姨简直就要把持不住,想要上去直接捏上一把。
我很争气地压抑了内心的躁动,成功保持了外表的淡定和举止的矜持,只是眯起眼斜睨他:“据说所有那些业务都是有我一份的,那你最好还是不要太快败光了,好让我充分体验一把花钱花到手抽筋的感觉。”
萧纪有些高深莫测地看了我一眼:“顾惜,我每天都盼着你能花钱花到手抽筋,最好还能花到上了瘾。这样,我也再不用那么担心,你哪天又要潇洒地一走了之。可惜你到今天,还在每天拼命给Reflection修图、给我打工,恨不得连生活费都一并付给我才算安心。”
我被毫不留情地精确戳中自以为隐藏很好的软肋,于是只得轻咳一声,预备随口胡乱扯点什么用以转移话题:“其实从理论上说,就算我一走了之,那一份也还是我的,对吧?这样算起来,估计萧氏供我一直抽筋下去,也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传说中的那个新婚姻法,看来还真是个好东西啊好东西。”
萧纪墨色的眼里瞬间凝结起一层凛冽的冰霜:“顾惜,你……”
“我开玩笑的!”我下意识地将双手举在胸前,疾声道,“萧纪,你知道我是开玩笑的,对吧?可不带这样咬文嚼字小心眼的,你不要这样一惊一乍地吓唬我,神经质实在是不怎么适合你。”
“顾惜,我就是神经质小心眼。你也知道,我是如何变成神经质小心眼的。”萧纪暗色的目光冻在我的脸上,又冷又硬,好像隆冬时节那种可以呼啸着划破天空的风刃,“所以,不要和我开这种玩笑。”
我被那眼神割得全身都痛。这确实是一个太不恰当的玩笑,不论是对过去、还是对未来,不管是对萧纪、还是对我。因为所谓玩笑,那么一定是不会发生的事情。
可是,在不算久远的过去,那些丑陋的就已经发生。而谁又知道,在并不遥远的未来,命运又会怎样漫不经心地微笑着,惨烈而决绝地将我们再次践踏在它的脚下?
萧纪,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从来都不想离开你的。哪怕是欺骗、哪怕是利用、哪怕你并不如我爱你那般爱我,我仍然卑微地不想离开。只要你没有讨厌我,只要你没有想要赶我走,我都一定会死皮赖脸地留下。
然而,我就连死皮赖脸的权利都没有。因为即便是死皮赖脸,也是要有得选的。我自一生下来,就没有被赋予“选择”,这种充满着优越感的能力。
尤其是现在,我还有什么可选、又还怎么可能走得掉呢?感受着你的温度入睡,我不会再从噩梦中惊醒;看着我们的女儿那么开心地生活在爸爸身边,我不必再憎恨自己的残忍。
其实,即便是上一次,我也是不想走的啊。只是因为你不在,所以,我可以一个人背负这个别无选择的选择。
而这一次与上一次,又有什么不同呢?也许唯一的不同之处便是你也在这里,所以不得不多一个人一道聆听最残酷的命运交响;不得不多一个人亲眼目睹这出荒诞的剧目;不得不多一个人来承担命运强加给我们的罪名;不得不多一个人,亲手捧上这个我逃避了这么多年、却最终仍然注定会无奈陷落的扭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