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第四十六章 恍然如梦(1)(1 / 1)
动物园是一如既往的人山人海。
为了看到除人以外的动物,小跳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萧纪肩膀上的。这一大一小,一个骑得淡定,一个扛得自然,我是真的不清楚,他们俩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的。毕竟萧纪曾那么介意我和苏函之间的过往。毕竟,对于小姑娘来讲,萧纪那张时常面无表情的面孔,实在是有些太过凶神恶煞。
是我的错。苏小跳小朋友怎么能用正常小朋友的标准来衡量呢?在强大的遗传基因作用下,有萧纪那张足以让什么鱼啊雁啊月啊花啊全体歇菜的脸在,即使上面的表情再恶劣一点,对于向来主动团结友爱的苏小跳小朋友来说,也是无妨的。
苏函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这就是颜、色的力量。何况,萧纪对着小跳时候的面部活跃程度,远胜于对着我的时候。男人,果然都是喜新厌旧的家伙。
冬天来动物园,有一大终极挑战,那便是,除了原产地南极北极的那几位,要看大部分动物,都是必要到人家家里登堂入室一番的。既是上门,就需得客随主便,家里有什么便要看什么,有什么更得闻什么。
我不大清楚萧纪小时候来不来动物园,又对此有没有心理准备,反正来得这一路,我可是一直没有敢在心理建设方面有任何懈怠。
我小时候,比小跳现在还要更喜欢动物园,去一次简直就像过年,必须欢天喜地。那个时候,我还有一个完整的家庭。爸爸妈妈一人牵着我的一只手,我每走几步,便要小跑两下,然后吊在他们中间荡秋千。如此的场景,一度是我脑海中对“幸福”二字的全部释义。
每次冬天一到,妈妈就会在我要去动物园的时候拼命东拉西扯转移注意力,然后爸爸便笑着说,小溪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最终总是妈妈妥协,但是每进一个场馆,她都像是在做折返跑,坚持不了一分钟便要撤退,出去换一会儿气,再回来找我们。那时我和爸爸的笑声,是在后来多少年的睡梦里,我最害怕听到的声音。
我一直觉得是妈妈奇怪,因为我从来都一点也不觉得,小动物家里的气味有什么不好。直到小跳长大,也知道和我吵着要去动物园的时候,我才彻彻底底震惊了一把。比我反应更大的,是洁癖男苏函。他当时一副宁愿自绝于此处也不会屈服的壮烈表情,着实苦大仇深。
无奈最后,洁癖还是败在了苏小跳那几欲决堤的虚伪泪水之下。于是,我们这对苦命的鸳鸯,不得不在各自的围巾上用光了苏函随身携带的大半瓶香水,然后以之紧紧覆面。接下来的二十分钟用“毅然决然”或者“舍命陪君子”来形容,真是一点都不过分。反正,我只记得,自己是真正的生不如死。而某些嗅觉异于常人小朋友则如打了鸡血一般,在河马馆里上蹿下跳个没完没了。
徒留下我和苏函一边苦苦支撑,一边拼命分散着自己的注意力:水坑里那个张着血盆大口的肥家伙是不是该去看医生了?若非消化不良,怎么能制造出如此强悍的味道?苏小跳同学怎么还没尽兴?她再不消停,需要看医生的大概除了水坑里的那一位,还得搭上奄奄一息的我们两个了。
唯一让我能够聊以自我安慰的是,从我自身经历来看,嗅觉的灵敏程度貌似是与年龄密切相关的,就好像小孩子总是比大人更加怕烫一样。所以,我一直殷切期盼着苏小跳嗅觉觉醒那一天的到来。
特别是在看到前方场馆大门口立着一头生动又活泼的大象雕塑时,我内心的虔诚刹那间到达了巅峰。我转过头看了看身旁高处雀跃的小跳,以及正一无所知负重前进的萧纪,感到十分忧虑。
我这个人科学素养不行,但多年逛动物园的经历告诉我,在动物界,制造垃圾的能力大小与体格大小之间干系甚笃。
大象是一种十分有趣的动物。一天到晚悠然地吃吃这吃吃那,就可以壮硕成那个样子。看似慢条斯理,性情温和得不行,可一旦发起火来,推翻个装甲车什么的都是小意思。就算在非洲,敢欺负它的也着实寥寥,堪称草原一霸。
换在动物园这等的小庙里,其它根本提都不必提,就身材一项已然是谁与争锋,联想到塑造这身材所需的种种养料及其副产品,更是不得不让人肃然起敬、诚惶诚恐。不过,如萧纪这般的人才,倒是常常经风雨见世面的,枪林弹雨亦不在话下,何况区区排泄物硫化氢什么的。
在马尔代夫的时候,秦淮不是说,萧纪穿越过原始森林吗?想一想,那里面的成分,不是该比这里更加丰富上许多?但只怕,经验再丰富的人,往往也容易败在“出其不意”四个字上。
我又侧头向身边瞟了瞟。只见小跳蹲在萧纪肩膀上,如发现新大陆似得踢着小腿,一边拍手一边欢呼道:“大象!前面有大象!萧叔叔,你有没有看过大象?”
我强忍住扶额的冲动。苏小跳与嗅觉觉醒之间,永远都隔着千山万水。
萧纪反手轻轻护在小跳的扭来扭去腰部,防止她兴奋过度乐极生悲,然后淡淡答道:“很久以前在非洲看过,这里倒是没有。”
我默默望了望天。我们无法擅自揣度资本家的生活,但资本家大约也无从知晓,在有些时候,非洲与动物园、室内与室外,真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萧先生,欢迎来到凡人的世界。还有,祝你好运。
“顾惜,你停下做什么。”
我揪着围巾的手,堪堪在鼻翼两侧顿了一秒。又向后紧了紧,我冲萧纪嘿嘿一笑:“没事,我冷。”
萧纪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近在眼前象馆的大门,然后用空着的那只手抵住我的腰,开始向前推:“快点进去就不冷了。”
我一把扒住门框,本能地将脸扭向通风处。萧纪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而苏小跳则“砰”的一声,将我的谎言毫不留情地戳出一个大洞:“萧叔叔,妈妈不是怕冷,是怕臭臭!”
萧纪盯了我一会儿,很可疑地低下头轻咳了一声。我眯起眼,咬牙切齿道:“你先莫要着急笑我。到底是不是一条好汉,进去以后才见得分晓。”
进去以后,我甚为无语地眼看着萧纪扛着指挥官苏小跳一往无前,直冲到圈着大象的围栏跟前,面不改色并且谈笑风生。反观我,在踏进象馆的瞬间,便被扑面而来的浓郁气息径直逼到离围栏最远的那个角落,再前进半步都不能。
我孤零零地远远将那一大一小二人望着,分外想念苏函。一腔抑郁无人理解、无处倾诉,真乃人生一大悲剧。那满地一大坨一大坨的,真的一点也不明显么?就在他们面前正新鲜出炉的,难道也可以视若无睹么?
这个世界,有时候真是难免让人感到无比的陌生。实在是无法直视眼前的景象,我将脖子上的羊绒围巾再次向上拉了拉,连眼睛也一并罩住。可谁知道,失了视觉,嗅觉竟似乎分外灵敏了起来。一个不留神,这最近的一次呼吸居然比之前又更刺激了许多,我几乎被自己呛死。
实在无法,我干脆伸出手,隔着围巾捏住鼻子,开始一边用嘴呼吸一边在心中默念“我什么也闻不到”,以进行自我麻醉。
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当我觉得自己的后半辈子差不多就要交代在这里了的时候,我听见小跳开心得不能自已的笑声:“妈妈妈妈,我们已经在你面前站了十分钟了哦,可是妈妈还不想走吗?”
我一把扯下脸上的围巾,酝酿出雷霆之势,准备将一句“做人要凭良心”丢到这两个恶趣味泛滥的人脸上。可谁知道,这雷霆在酝酿成功后竟打了个旋,直接转了向,一个猛子劈到了我自己的头上。
“穿越“好像是现在很流行的一个概念。那些小说或者电视剧的主人公,总是在不知不觉中遭遇了某种不测、或者启动了什么阵法,然后一睁开眼,便落入一个很久以前或多年之后的时代。
我不知道刚刚自己扯围巾的动作是不是也起到了类似的作用。只不过,或许我这个动作过于普通,完全不够炫酷,所以没能达到艺术作品中那么显著时空穿梭效果,而是仅仅把我送回了四年以前。
那个时候,这个世界上没有萧纪,也没有苏漫,只有顾惜和韩亦。他们虽然贫穷,却如王子和公主一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他,就是现在、我眼前的这个样子。黑框眼镜,黑色牛仔裤,黑色羊毛大衣,需要仰望的颀长身姿,不像话的完美比例,和让我情愿为之放弃灵魂的笑容。
他其实是极少笑的,更准确地说,他原本从来不笑。不过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或从什么时候起,那双望不到尽头的墨黑色眼眸中,开始有了舞动着划过的星光。再后来的一天,他对我说,顾惜,就是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离。
那时候我突然发现,原来,那些看似遥远、转瞬即逝的星芒,竟然是可以绽放成如此灿烂的颜色的,就好像最深沉的夜幕下蓦然盛开出一团团绚丽烟花,那样缤纷、那样饱满、那样长长久久。
那漫天的色泽就停留在最美丽的地方,永不坠落、永不凋零,一层又一层地铺陈开来,满得就要溢出,满得那夜色好像再也盛不住。我是有多久没见过那样的笑容了?四年,还是更久?
我曾在梦境中,无数次回到那个时刻。那是一个秋天。所以每一次回去,我都要独自穿过一个又一个寒冷而萧瑟的漫漫冬季。那旅途是如此孤单寂寞,以致每回去一次,我都觉得自己又平白苍老了许多。
可是,即使是这样、即便是在梦里,他都吝惜再给我一个那样的笑容。所以我想,那笑容,我这一辈子大概是真的不会再次看到了吧。我不敢想,自己竟能有这样的幸运,可以再次看到他用那样的笑容轻轻拨开四年漫长的岁月,走到我的面前,将我带回到此生最为幸福的那段时光。
“妈妈,你为什么一直盯着萧叔叔看?”小跳细细的童音软软传来。我霎时回神。四年前,哪里来的小跳?
这不是四年前,而是现下。让我产生错觉的只是那个笑容,以及一身非常相似的装扮而已。然而相似也仅仅只能是相似罢了。四年前,他从上到下所有行头的价格加起来,大约还比不上现下架在他高挺鼻梁上的那一副眼镜,或许还要再差上那么一两个零。
只有那笑容,才是真正一模一样的。如果我努力地握紧这唯一的一模一样,那么,能不能允许我偶尔就这样沉浸于过去的时光?
萧纪一动不动地回视我,却渐渐敛了笑意。他墨色的目光沉沉,神色中也愈发多了些幽深晦暗、难以言喻的内容。那里面的情绪一点一点地织成了一张又细又密、结结实实的网,将我牢牢缚住,连呼吸都变成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
我慌忙拼命从中挣脱出来,开始东张西望,并胡乱转移话题:“你,你的那个什么……哦对,嗅觉。你的嗅觉神经是不是坏死了?果真一点不适的感觉也没有?”
萧纪垂下眼。再看向我的时候,他的眸光已经隐了所有的情绪,只剩下一片波澜不惊的沉静:“没有。而且我记得刚才有人说,要进来以后才见分晓。不知道她把头蒙住,是不是因为不想看见这个分晓。”
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你也不看看人家大象在自己家做些什么。我那是非礼勿视懂不懂,什么都看是偷窥狂的做法。”
“哦?”萧纪将头歪向一侧,“你说我是偷窥狂?”
我倒吸一口气,瞪大眼睛。萧纪这个样子,居然很像他本身的年纪。他一向少年老成得很,明明还没有三十岁,可不论是心理年龄还是举止做派,有时候简直行将就木,或者根本就是刚刚出土。
如此生动活泼,实在难得一见,我在震惊的同时,竟有些异样的心潮澎湃,一时间,居然忘了答话。萧纪一侧的唇角勾起一个让人无法淡定的弧度。他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我,继续道:“顾惜,我想看什么,一向光明正大,何曾需要偷窥?”
我不自觉地眨眨眼,然后咽了一下口水。可是喉咙却干涩得很,舌头也仍然完全跟不上节奏。我努力回忆任何可能听说过的遁地术,幻想着可以凭空消失,却只听小跳在一旁笑道:“妈妈,你的样子好呆啊。”
我就这样,在动物园大象馆浓烈的化学气息里,被一个比一株茁壮的水稻稍微高上那么一丁点的小朋友无情嘲笑了,并且既无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
至此,我这辈子丢过的人,成功攀上了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宇宙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