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第三十九章 火光滔天(3)(1 / 1)
【韩亦眼里的光芒亮得怕人,平日里或沉或淡的声线,此时也紧绷如同就要断裂的琴弦:“顾惜,你不要吓唬我。”
我盯了他两秒钟,然后终于“哇”地一声大哭出来。我不知道这动静能不能算是惊天地泣鬼神。反正我闭着眼,被自己吵得听不到其他任何人的任何声音,只觉得全身上下的每一条神经全部同时瘫软下来,一刻都再也支撑不住。
幸而韩亦的双手从背后紧紧将我环住,我才没有横陈火灾现场。然而,我也管不了那许多。我只知道,韩亦没事。上天最终眷顾了我一次。他没有离开,我没有害得他离开。
这么多年以来,命运施于我身上的魔咒,似乎终于解除了。那萦绕在我头顶的,叫做孤单和寂寞的阴影,盘旋在我心里的,唤为离开与失去的恐惧,或许可以就这样,彻底烟消云散了吧?
如释重负。以前从在书里看到这四个字,我并没有多少感触,今日,当我终于得以亲身体会这种感受时,我才懂得,这是一个蕴含了多少幸运与幸福的词汇。
压在心中的万钧之力,是需要泪水去卸下的。我几乎用尽了身体中贮藏的水分,才将将把积蓄在胸口的那些几乎无法承受的重量,一点点地冲刷干净。
我甚至没有意识到,在我哭得天昏地暗的这段时间里,韩亦已经把我们两个移动到了一个安全的区域。当眼泪终于弹尽粮绝,我勉强睁开又涩又肿的双眼,发现韩亦正在深深看我。
他起起伏伏的眸光后面,隐着幽深难明的情绪:“为什么哭?”
我不由自主地又抽泣了两下:“我以为你在里面。”
他墨色的眼里,有深刻的光芒几经明灭:“所以你就往火炕里扎?”
我吸了吸鼻子,然后点点头。
他深吸了一口气,情绪显得有些莫测:“如果我在里面,你觉得你进去能怎样?救我出来?”
我摇摇头。我对自己那几把刷子,还是充满了自知之明的。
他一瞬不瞬地继续盯着我瞧:“所以呢?所以你打算进去做什么?”
我想了想,认真答道:“同归于尽。”说完,却觉得有些不对。
这个词的用法,似乎多为“你这个卑鄙无耻之徒,我要与你同归于尽”之类,主要用于威胁,使在此处则稍显不妥。那应该是什么?同生共死?方才哭得太厉害,大脑有些缺氧,怎么也想不明白。我放弃了,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愿他可以理解我的意思。
可他却锲而不舍,非要刨根问底:“为什么?”
我噎在那里。为什么?他问我为什么要与他“同归于尽”?这可真是一个犀利的问题。几个不同风格的答案,在脑海中依次闪现。
我脑子坏掉了。
你还欠了我三个月的房租。
惹了高利贷和小流氓,你挂了我也活不了。
可我知道,这些都不是实话。我还知道,即使我说了,他也不会信。况且,它们都不是我想说的。但是,我还能说什么呢?实话吗?我不敢。我不想他没有因为灾难离开,却被我的一句实话而直接吓得撒腿就跑。
踌躇了一会儿,我谨慎地先察言观色了一番,然后字斟句酌地慢慢道:“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两个人的日子过久了,再回到孑然一身的状态,让我有厌世的想法。”
一边说,我一边假装不经意地去瞥韩亦的表情。他一如既往地没有什么表情。我打住话头,开始思考接下来该往哪里扭转,可以比较精妙地把这个话题给圆过去。
韩亦却一点一点向我伸出手来。他的动作很慢,仿佛害怕吓到我。其实我一点也不害怕,我只是很紧张。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漂亮修长的手指极轻极轻地掠过我的脸颊,抚在我的鬓边。
他指尖的触感好像一片柔软的羽翼,让我想去靠近,却又觉得自己的动作与之相比太过鲁莽,会破坏了那份极致的温柔。韩亦深深地望着我,眼里映了一潭熠熠星光。
我突然有些口干舌燥,感觉手脚放在哪里都好像不大合适。他却自然的很,丝毫没有如我这般紧张慌乱。实在挺不住,我开始试图转移注意力:“呃,那个,你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他却没有停下动作:“我下午出去办事,手机落在了公司。回来晚了些,还在堵车,想给你打电话,才发现手机不在。回家看到你留的字条,想要出来找你,半路听说了着火的事,一路赶了过来。幸好我们出门的时间隔得不远。”
所以他一直都不在里面。我彻底松了一口气。如果是死里逃生,总有侥幸在里面,而自始至终就没事,则完全是另一个概念。于是,我怀着十分轻松的心情,用力踢了韩亦一脚。
他的薄唇抿了抿,看来这一脚的效果不错,没有枉费我酝酿良久的力气:“顾惜,你做什么踢我。”
“谁让你忘带手机,害我瞎着急。差点就要演成一出罗密欧与朱丽叶了。”想了想,我愈发忿忿不平,低声嘟囔道,“还不一定,没准只有前半场。朱丽叶挂了,罗密欧还好好的,然后全剧终。”
他盯了我一会儿,似是无奈地闭上眼:“顾惜,你又在那里念什么。”
“啊?没有哎。”我的状态早已完全恢复,愈发有恃无恐,开始明目张胆地糊弄他,“我在想,自己刚刚明明站在楼门口,都不知是什么时候被你移到这里来的。”
他作势要来戳我的头:“你刚在的表现过于英勇,简直像一座喷泉,旁边已经有消防员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拿你换下高压水枪灭火,所以我才把你带走。”
我缩头躲了躲,顺势回首望了望远处的写字楼。火势已经小了许多,只剩下浓烈的烟尘,层层密密地从楼中央滚滚吐出,在凌乱的灯光和夜色中,拧成一团团凄厉暗影。空气中,尽是硝烟的味道。
我闭上眼,试图驱赶那些梦魇般缠绕的现实与记忆。深吸了一口气,我握住韩亦仍然捧着我脸颊的手指:“回家吃饭吧,面条都已经坨了。”说着,我拉着他,向家的方向走去。
“不会只有前半场的。”我听见韩亦的声音从我身后静静传来,“顾惜,我不希望是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的结局。我可以向你保证,从今往后,绝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这便是我生命中经历的第二场火的结局。我擅自将它与第一场相比,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上天的宽恕。可笑的是,我怎么知道,这就是结局呢?未来还有那么那么长,又有谁会知道,哪里才是结局?
就好像在第一场大火熄灭以后,我就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它斩断了我与过去残存的所有联系,断绝了我对未来仅剩的一线希望。
那时候的我,哪里能够想到,其实时至今日,它都仍然在燃烧,在我所看不见的地方,邪恶又丑陋地燃烧。
也许,在某一天,我再次一早醒来的时候,眼前便是如同十几年前一般,残忍而狰狞的模样。
【漆黑,是一片肮脏而凌乱的漆黑。无处不在的焦糊味肆意凌虐着我的神经。
什么都没有了。我们得以临时栖身的“家”,只剩下一副空空荡荡的躯壳,以及四下散落的灰烬尘埃。没有一样东西,可以被辨认出它们原本的模样。
我被妈妈紧紧抱着,藏在邻居家储物间的后面。拉着那母女二人的担架车,就从我们眼前的不远处经过。轮子碾轧过里弄狭窄的石板地面,一粒破碎的石子被赶着蹦了起来,蹬蹬滚了几步,撞上了储物间的墙壁,正好弹到我的脚边。
我想要尖叫,但嘴巴被妈妈死死捂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然后,我看见了那个人。我的世界应该就是在那一刻,彻底崩塌的。
是他!是他!
所以,如果不是昨晚,在我和妈妈正要睡下的时候,那对母女过来叫门,说她们是房东的亲戚,要在这里住一晚;如果不是我们两个过于软弱,在理论不过发生口角后,被那个彪悍的女人直接轰出门去;如果不是在去找房东的路上下起了冻雨,再也无法前行,所以才在火车站熬了一晚……那么现在,躺在担架上的,是不是该是我们?
那个小女孩看上去和我的年龄相仿,她的母亲和妈妈也差不多是一般的岁数。她们还那么年轻,就在昨天,她们还是那么的鲜活,怎么过了一晚,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们不是都答应他们了吗?我们不是已经离开得干干净净了吗?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挥刀相向,赶尽杀绝?
妈妈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变化的。她不再去想,如果她走了的话,我又该怎么办。她只是从早到晚,一遍遍地呼喊着“不要走”,或者“不要过来”,再或者“让我走吧”。她有时哭,有时笑,但绝大多数的时间,是在惊恐中度过的。
我很害怕,我也觉得自己很自私。我不想她如现在这般痛苦地活着,可是,我更怕她会永远离开。所以我一直紧紧跟着她,不去上学,不敢出门,甚至不能踏踏实实睡觉,就那么亦步亦趋地紧紧跟着她。
但最终,她还是离开我了,在我无从防备的一个睡梦之中,用一把剪刀离开了我。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血流成河。
后来,我曾有过无数次的梦境。在那些梦境中,我都从睡梦中惊醒,死死拉住她的袖子,就像那时她死死捂住我的嘴巴那样,企图挽救她,也挽救我自己。
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连你也抛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