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第二十九章 面无血色(3)(1 / 1)
又是一片梧桐树叶在空中翻了个个,漾来漾去地舞着,随着一阵骤然盛起的气流疯狂地冲向天空,荡得老高,正好挡住了我眼中那一轮小小的太阳。
眼前的光线随之突然黯淡了些,就连秦淮的声调也仿佛一道降了好几个音阶:“至于得偿所愿的那个人……不论是萧纪还是小昱,总归不会是我。小昱不爱我,我就不会和她在一起。但是,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把生命一点一点地消耗在一个根本不爱她的人身上啊。
“所以我想,那就是萧纪吧,就让他做那个得偿所愿的人吧。可是小昱来求我,她哭着求我。苏漫,如果是你,如果是你爱了二十多年的人哭着求你,你会怎么办?你能做到无动于衷吗?”
很多年以前我就已经发现,当灵魂承受的疼痛过于巨大时,就会物化于身体之上,成为真正的、物理的痛楚。
秦淮的手肘撑在他的膝盖上,头深深埋于胸前。他那十只修长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好像在与一股巨大而猛烈的疼痛死死对抗着,拼命地抵御它的汹涌侵袭。
我将左手的手掌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秦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喜欢和你聊天。那个时候我回答你说,因为你不姓萧。其实那个时候,我撒了谎。明明知道你是萧纪的朋友,明明告诉自己应该和你保持距离,但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对你产生了亲近的感觉。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你很像一个人。尤其是声音,真的非常非常的相像。
“秦淮,第一次你给我看病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看不清你的面孔,只能听到你对我说话。那个时候,我还以为你就是他。所以,虽然我心里清楚,你们之间毫无关系,但我仍旧莫名其妙地对你产生了好感。你看,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不理智。并不是不知道或者不明白,而是在一只手握着理性和真相的同时,另一只手却无法控制地受到感情的牵引,向着歧途一路到底。”
秦淮渐渐抬起头,有些诧异,又有些迷惑地看着我,茫然地问道:“你说很像我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我笑了一下,收回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将它放到肘下的沙发扶手上,轻轻抚摸那里细腻的纹路,答道:“是我现在的丈夫,苏函。”抬起头,我再次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英俊的面孔,“秦淮,其实,你们长得一点也不像,只是气质有些相似。最像的,主要还是声音。你们都有那种非常非常温暖的声音,那种能安定人心、也能蛊惑人心的声音。”
“你爱他吗?”秦淮的眉头极轻微地蹙起又抚平,有些疑惑地问我。
我抬起头,仰靠在柔软而宽大的沙发里。漫天倾泻的金光让我不禁眯起了眼睛,最后干脆直接将双眼闭上,只让皮肤全然感受着那温热的抚慰。
半晌,我睁开眼,转头看向身边的秦淮,微笑着,坚定地点了点头。
可是,他好像完全没有被我说服:“那萧纪呢?”
我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答道:“秦淮,你知不知道,爱其实有很多种,有好的、也有坏的。我年轻的时候一直固执地认为,爱只有好的,没有坏的,如果是坏的,它就不配被称为爱。我以为,所谓爱,就应该是不求回报的奉献、付出、给予,燃烧自己、照亮别人。
“然后,我就那么做了。那一次,我是真的用尽了自己的全部,哪怕对方其实并不怎么爱我。时至今日,我甚至都不确定,他是否曾经有一丁点真心爱过我。可是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并不在乎这些。
“秦淮,有些人的感情,可能就是比其他人来得丰富,而我的感情就比较丰富。我想,既然是先天优势,那么后天多用掉一些,应该也是没什么所谓的。我自以为,只要这样一直坚持下去,最终就可以得到幸福。直到后来,我一无所有、几乎把一条命全都赔上的时候,我才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样的爱,可能是神圣的,但它对我来说,并不是好的。因为我不是圣人,根本承担不来这样的爱。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俗人,如此这般强撑下去,总有一天,会把自己燃烧成一地丑陋的灰烬,大风一吹,便灰飞烟灭,再也剩不下什么了。
“秦淮,爱里面的好坏并不绝对,只有合适或者不合适。合适的爱就是好的,不合适的便是坏的。你是什么样的人,就应该去找什么样的爱。像我这样的俗人,就是需要世俗的爱,也是就那种普通、平和、温暖、宽厚的爱。我现在终于找到了。
“我和苏函,都是那种曾经燃烧过、伤痕累累的人,现在,我们终于可以不再燃烧,只用彼此的温度去温暖对方、温暖一个家庭,这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最好的爱。
“秦淮,就像我刚才说的,你和苏函很像,你们都是可以温暖别人的人。如今这个世界,似乎什么都拥有,可是实际上又什么都没有。这其中最为匮乏的,大概是就温暖了吧。拥有温暖的人,从来都是最珍贵的。苏函曾经因为一些坏掉了的爱,弄丢了他的温暖,我亲眼看着他、帮着他,费劲千辛万苦,才把那些温暖找了回来。而如今的你也是一样。
“秦淮,你已经不是我最初见到你时的那个样子了。你这样一直下去,只能一点一点消耗掉你的温暖,逐渐变得越来越冷,到最后,你会连你自己是谁、所谓的爱又究竟是些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从那种境地一步一步、费尽千辛万苦爬出来的,所以我知道,真的不值得。
“秦淮,刚刚对你说了一些刻薄的话,我向你道歉。其实今天,我并没有必要和你说这些,甚至没有必要答应与你见面。我们之间的关系,其实一直都很奇怪。你是萧纪的朋友,还喜欢沈昱。你把我当作是萧纪的妻子,而沈昱把我当成是情敌。我把你看做朋友,却是因为你像我现在真正的丈夫。
“但是,不论怎样,我只希望,你不要犯许多人曾经犯过的错误,并且能够忽略掉我的存在,好好生活下去。然后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你、萧纪、甚至沈昱,你们所有人的生活轨迹,最终都会回到原本的位置上,我这个局外人,注定不会对你们产生任何的影响。”
“苏漫,你真的这样想吗?”秦淮直起身,转过头,正正面对着我,“你一直说,我对你和萧纪之间的关系有误会,可是我怎么觉得,真正对萧纪有误会的人,其实是你呢?”
“我吗?”我轻轻笑了一声,“我曾经那样期望过,希望一切都是一场误会。可是后来我发现,误会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太过奢侈的词汇。我对他几乎是一无所知,连最基本的了解都没有,这样生疏的关系,又哪里谈得上什么误会不误会的呢。”
“可是苏漫,我和萧纪认识了二十多年,凭我对他的了解,我实在无法想象,如果他认为你仅仅是一个局外人,为什么会在过去的两个月、甚至四年里,做出这许多极度反常的事情来。”
“谁知道呢。”我将双手缩进大衣的口袋里,昂起头,倚在软皮沙发宽厚的靠背中。
直面阳光,我缓缓闭上眼睛,却仍然无可避免地感受到那些炫目的暖橘色光芒。那光芒刺得我的眼眶酸麻胀痛,同时伴着略显干燥的苦涩。
而这份苦涩在我开口时,直接汹涌溢至我的喉咙:“也许当初,我确实在不经意间帮助了他,也许他还念着那些年,我们之间仅存的一点情分。但是秦淮,不论那个理由究竟是什么,都一定不是你想的那一个。”
秦淮皱了皱眉:“为什么?”
我淡笑着看他:“秦淮,你认为萧纪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吗?”
他有些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是的。”
我自嘲地移开了目光:“大家都是这样认为的,我也这样认为。”
秦淮声音中的疑惑变得更深:“苏漫,你为什么这样问?”
我缓缓呼出一口气:“秦淮,那你知不知道,萧纪曾经向沈昱承诺过,如果他有朝一日走进婚姻,那么一定是和她一起?”
不出所料,秦淮脸上的神色告诉我,他是知道的。
我勾了勾唇角:“既然这样,你还在怀疑些什么呢?不瞒你说,我也曾经自作多情地怀疑过他对我的感情,可是自从知道这件事以后,我便彻底释然了。这个世界的运行,本身就有它的规则。先来后到,就是其中十分重要的一项。我介入他们之间,纯属无意而为之。既然现在大家都已经各归各位,我自是也要去我该去的地方。
“只是现在,萧纪对我还不够放心。这大概是因为,我作为一个局外人,知道太多有关于他的事情。虽然都是些小事,但是对于他那样的人来说,可能越是这些生活中的细节,透露出去才越是危险吧。所以,他一定要将我拘在身边,才勉强算得上踏实。
“其实他应该明白的,关于他的事情,我没有对任何人讲过,以后也绝对不会与任何人讲。那些年的经过,甚至连苏函都不清楚。只可惜,这件事单凭我来说,他恐怕永远也没有理由相信。秦淮,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以后有机会,请你帮忙转告他。”
秦淮略显不安地换了个坐姿,有些尴尬地冲我笑笑:“苏漫,你这样讲话,说得好像你要离开一样。”
“只可惜,离开的事情,恐怕我说了不算。”我冲他玩笑地撇了撇嘴,从沙发里站了起来,“说了这么久,都渴了吧?我去给你拿点水。”
起居室的一侧,有一方精致的吧台。萧叔在那里备了些茶水饮料,应是一直温着的。这样想着,我向吧台的方向走了过去。
露台与室内的推拉门一直没有合上,屋内虽有暖气,却无阳光。因此此刻,起居室里的温度也是有些凛然的。可是,没有一种森冷,能够与吧台旁边那个墨色的身影相提并论。
萧纪。
我全身上下的骨骼每一关节处的缝隙,都被淬着锋锐冰凌的气流席卷而过。那种极致阴厉的寒意将我生生冻结在了原地,丝毫动弹不得。
萧纪慢慢、慢慢地向我走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在我的跟前站定,没有任何温度的目光和手指,都堪堪停在我左侧花里胡哨的脸颊上。
他一边细细端详着我,一边如自言自语一般道:“离开的事情,你说了不算么。顾惜,在这个世界上,究竟还有什么事情,是你说了不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