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第二十一章 暮色四合(1)(1 / 1)
拉开衣帽间那双开大门的瞬间,我又被吓了一跳。
很是无奈地抚着心口喘了一回粗气,我默默想,再这样一惊一乍下去,我这本就很是孱弱的身体,今后注定是要挺不过平均寿命了。
刚刚萧纪说“在外面等我”,我理解为在别墅大门外。看看实际情况,明显是我在理解上出现了偏差。这种十分巨大的偏差直接导致我在踏出一扇门后,直接撞进了一堵墙,而且是一堵颀长又坚实、并且西装革履的墙。
这也许是因为,在我的记忆深处,萧纪一直是一个十分矜持的人,矜持到断然不会做出直接堵在女士衣帽间大门口这种事。当然,也矜持到我至今都无法确定,当年他对我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因此,即便重逢以后他的所作所为全部堪称矜持的反义词,但也还是无法打破曾经长久的时光,在我心中留下的根深蒂固的印象。
况且,就算是现在,他也极少擅闯我的房间。不过,严格来讲,这整个岛都是他的,就是真的闯了,闯的其实也是他自己的地盘,从根源上倒是无可厚非。
但是,在消失整整一天半后,突然之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更衣室这种地方,退出后还牢牢堵在门口……这种事,实在不像萧纪会干出来的。就是说出去,大概也不会有人相信。
毕竟,即使是那个让所有人害怕的、我全然陌生的萧纪,他的一举一动,总体上还是相当绅士的。当然,这需要先忽略掉与我爆发冲突的部分,再忽略掉他周身时时散发的凛冽刺骨的寒意。
在那结结实实的一撞过后,我被惯性扯着连续后退了几步,才堪堪停下。而被撞的人,却好像连一丁点感觉也没有,仍然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
我下意识地把裹在肩头的丝巾紧了紧,然后才抬起头去看面前的人。萧纪墨色的瞳仁好像比平时更加深邃了几分,可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原因,我竟怎么也看不清他的眸色。
没等我进一步分辨,他已经垂下眼,低声道:“走吧。”然后,便转身离开。
我正要跟上,却还未迈开步伐,就被一股大力直接拖走。我踉跄了两步,才将将保持住平衡。不甚稳当地倒腾着脚下的步子,我盯了半晌眼前高大的黑色背影,又盯了半晌自己被他紧紧抓在身侧的右手,预想中所有理应发生的抗议和挣扎,我一个也没有做出来。
十分钟后,我坐在通体雪白的游艇中,陷在柔软的米色真皮座椅里,紧紧抓住身侧的扶手,感觉非常忐忑。大概是不会游泳的关系,和水距离太近总会让我感到紧张。
虽然我很喜欢大海,但却只是远远望着的那种喜欢,绝对是由距离产生的美。因此,初初来到马尔代夫的时候,我还一度担心,是不是会住在这里十分出名的水屋里面。
即使隐约有些希望可以体验一把传说中的水上屋,可是一想到独自一人,三更半夜,房顶上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地板下是不知深浅的海水,我就觉得后脊梁骨那里一阵阵发麻。
万幸,萧纪选的是海边,而不是海上。
一句“这是要去哪里”在喉咙里梗了半天,最终也没有被我成功地问出来。因为,现在面对萧纪,我的心情实在太过复杂,以至于我连对他说话的语气都无法拿捏,一串串想法在脑海中颠来倒去,怎样都觉得不太合适。
我原以为,自己对于萧纪只有陌生与敌意,而对于我们之间这段令人无言以对关系的所有期待,只是有那么一天,他终将疲惫、终将厌恶、终将放弃、终将让我离开。
可是,无论我多么努力地否认我们之间有过过去,多么认真地说服自己他并不是那个我曾经用尽一切去爱的人,最终,我还是不得不承认,那个用三年时间占据了我一切的人,就是他。
哪怕他已经不是当初的模样,哪怕他根本不是韩亦,可是,曾那样亲密地出现在我生命中的那个人,真的就是他啊。从前,我并不知道,自己是这么没用。
当那些比鲜血更惨烈的谎言与利用仍然历历在目的时候,当我自以为所有爱情和憎恨都已经被我永远尘封的时候,自己竟然连他醉酒和落水都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难道这是否就是所谓的一步错,步步错?
而且,自落水的那个晚上以后,我们之间的关系竟然向越来越缓和的方向发展起来。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啊。我想要的,是憎恶和不屑,是疲惫和厌倦,是淡漠和遗忘,唯独不是妥协、不是退让、不是新的开始。
我感到害怕,可是,与苏函和小跳的电话,又让我完全不敢去打破已有的和谐。其实,我还是应该去恨他的吧。是他亲手隔绝了我和这个世界上仅剩下的两个亲人之间的所有联系,让我年幼的孩子承受妈妈不在身边的巨大痛苦,并且让我在更加巨大的痛苦中煎熬的同时,却身处于这个地球上最美丽的天堂。
这就是他无人能及的地方。他能够在手掌翻覆之间,施与我无以复加的折磨,让我在极度的疼痛中如此憎恨他,同时也如此憎恨我自己。
然而在这个时候,我竟然知道了他的过去。其实知道与不知道,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分别?那都是发生在我们相识以前的事情,因此无法改变之后的任何轨迹。但是,我竟然还是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也许真的是因为每个女人都有救世主情结。为什么想到秦淮故事里那个小小的他,想到初遇那一晚那个满身伤痕的他,我就会那么难过?又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是萧纪呢?既然他的生命里已经有了母亲,为什么又要有萧夫人?既然已经有了可以守护他的姑姑,为什么又要遇上我?
命运之所以为命运,就是因为,它给你的问题永远没有答案。
在海的深处,没有纷飞四溅的浪花,却有一层叠着一层、永无止境的风波。游艇好像比刚才慢了一些,依着看不见的洋流轻轻摇晃,速度均匀地向前滑去。
一直坐在我身边的萧纪这时站了起来。我用余光感受到,他静静立在中间的过道上,正低头看着我。可我没有动,假装认真地死死盯着游艇前进的方向。
当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僵持下去的时候,左手腕突然被一股沁凉的寒意牢牢捉住,同时整个人都被顺势提了起来,晃晃悠悠地一路拎到船头的围栏旁边。
在世界的尽头,一轮慵懒的夕阳遥遥挂着,将目力所及的一切都晕上了深沉而又鲜活的橘色。天空和海洋都褪去了白天清澈晶莹的色泽,渐渐泛出老旧银器所特有的暗沉光芒。四下里,粼粼的金光争先恐后地涌起来又落下去,无休无止,乐此不疲。
萧纪倚栏侧对我而立,天际尽情洒落的余晖,将他剪成一幅唯美的侧影:“看那边。”他突然抬起手,指向海面的某一处。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苍茫的大海此时化作一只巨大的银碟,接住了自那轮红日之上,漫天坠落而来的橘金色星芒。细碎的金色光斑灿灿,在碟中不知疲倦地欢快跳跃着。一时间,我仿若置身于阳光铺就的星空之上。
而在不远处的点点繁星之间,那一道道忽而跃起、又忽而落下的是什么?难道在这海面化成的星空之中,也有流星存在吗?
我眯起眼睛,将手掌搭在眉骨处,努力地瞧着。终于看清楚的那一刻,我不禁失声叫了出来:“啊!海豚!”
长着和善当地面孔的侍者走到我们身边,对着海豚所在的方向拍起手来,口中还在喊着什么我听不懂的号子。但是,我能明白他脸上耀着的笑容。那是一种比夕阳奢侈的余晖更加灿烂的笑容,那里面饱含对大海、对自然、对于上天给予地球如此美妙的恩赐,最为崇高的敬仰与热爱。
“真的是海豚!”我忍不住跳了起来,向海豚的方向用力招手。
招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自己的兴奋过度和忘乎所以表现在他的身边,实在不太合适,同时也十分诡异。于是,我讪讪地把手收了回来,还有些心虚地暗暗向他那里瞟了一眼。
他静静地立着,任海风随意摆弄着原本一丝不苟的额发。一些细碎的黑发垂了下来,在墨色的双眸上方轻轻舞动着,幽暗的瞳仁里竟似乎也有暖色的光点闪动。
他完美而漠然的脸庞,此刻终于平添了几分这个年纪应有的颜色:“它们过来了。”萧纪低沉的声音在柔和的海风中,显得微微有些模糊。
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脱口问道:“什么?”
话音未落,余光中,一道亮光在右手边的船舷处悠然划过。我猛地转过头,定睛看过去。一条、两条微笑着的海豚伴着我们的游艇,争相跳跃嬉戏着,就像两个玩得正欢的小孩子。我一步跨到它们身边,双手握住腰际的游艇栏杆,探出头去。
那两头海豚时而潜入水中,时而跃出水面,却总是和游艇保持着一样的速度,像是在与我们相互追逐,又相互陪伴。我原来只以为,海豚是十分友善且有爱的动物,却从不知道,它们在水中的速度是如此惊人,姿态是如此优雅。
我甚至把自己对于水的恐惧完全抛到了脑后,整个上半身都探到了游艇之外,只剩一只手握着栏杆,另一只手则伸得长长的,好想在它们跳出水面的时候摸一摸那美丽的背脊。
我也知道,自己这个动作实在是幼稚得可以。又不是大猩猩,手臂哪里伸得了那么长呢。但是,我就是不由自主地想去试一试,即使试到后来,连自己都笑出了声。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终于在大海里,看到海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