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十六章防不胜防(1 / 1)
我还是决定去外面走走。既然来了,还是要不枉此行才是。哪怕只是虚假的自由,至少也可以算是我最近一段时间以来获得的最好待遇。不管怎样,能够见到几张陌生人的脸,总归比我现在的生活圈子要来得健康上许多。
这样想着,从衣帽间找出一身比基尼换上,外面套一件薄纱长裙,再踩了双粉蓝色绸缎装饰的凉拖鞋,我终于迎来了近两个月以来人生最大的自由。
说起来,萧池还是十分专业的。即使客观上知道她就在不远处眼睛一眨不眨地将我盯着,而主观上,我竟然几乎完全感觉不到她的存在。这种程度的个人空间,放在昨天,我连想都不敢想。
我沿着沙滩,一路慢慢走着。以前只是听说,马尔代夫的海是最为纯净的七种颜色。可是,若不是亲身体会,可能永远都无法真正明白,其实这里一切都是最纯净、最纯净的斑斓和缤纷。
不仅仅是海水,澄澈的湛蓝天空,蓬松的雪白云朵,细腻的银色沙滩,都是从未想象过的纯粹干净。在这里,就连拂面而过的淡淡海风也可以涤荡灵魂。
静默的海岸在绚烂灼目的阳光下,显得空寂而热烈,而浪花抛洒的声音好像被隐到了十分遥远的地方。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生出了今夕何夕,此处何处的迷茫。
不知是哪里隐约传来乐声。我连忙循着声音的方向探了过去。我不想一个人,也不能一个人。哪怕是只应天上有的景色,我也需要其他人来分散我的注意力。
原来是海滩酒吧。躺椅和沙发环绕着巨大的无边泳池,慵懒的人们贪婪地享受着阳光炽热的抚慰,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热情的服务人员将我引到荫蔽处的长椅旁边。长椅上,雪白柔软的浴巾已经铺好,好像早早就待在那里等着我的到来。侯在长椅边的另一个服务生,随即微笑着向我捧上一杯温水。
我现在可以完全确定,在这个度假村里没有员工不认识我。眼前这个陌生的酒吧侍者,有着深棕色的肌肤和漂亮的长睫毛大眼睛,本地特点十分鲜明。但是,他知道我怕晒,也知道比起沙发我更爱长椅,还知道我不能喝这里一贯提供的冰水。
我在心里苦笑了一声。
派一个绝顶高手贴身跟着还不够,居然还要在整个岛上发动人民战争,让所有群众帮忙监视我这个敌对势力。萧纪防我,果然譬如防贼。
默默数着那一叠叠层次分明的海水,我有些迷糊地想,防归防,从昨晚开始,萧纪于我的态度竟似乎柔软了许多。他到底是怎么了?
自重逢始,我们之间渐渐找到了一种诡异的平衡。我与他的关系,大约可以比喻为引信与火苗。不遇见,便留下一颗冰冷而危险的炮弹;遇见,就是漫天漫地的断壁残垣。
所谓适者生存,在几次惨烈过后,我们也算找到最为安全的相处模式——有存在感的互相无视。这是我发明出来的,一个十分搞笑的词汇,可它却最为贴切的表现了我们目前这个奇特的状态。
直到昨天晚上。
我与他相识已有七年,但认识真正的萧纪却还不到两个月。因此,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我对他一点也不了解。虽然七年前我就知道,他是一个冷感的人,但是直到七年后的今天我才了解,什么是真正的冷感。
那是一种浸入骨髓深处彻头彻尾的寒意,是封着亘古不变的凛冽、裹着不见天日的黑色、无法挣脱、更不能逃离的空寂和疏离。
他如同一尊凡人无法企及的神祈,永远站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居高临下地漠然俯视着一切,也俯视着我,既不靠近、也不放我离开。
他冷得让我害怕,冷得让我不敢有任何逾越。而我,也不想有任何逾越。这样,我也就不觉得他的冷有什么问题,虽然有些怕人,却也是保持距离的关键。
可是为什么,从昨晚开始,那种刻骨的冷意好像在慢慢褪去呢?难道北纬四度真的太过温暖,暖到连萧纪都可以融化?
俗话说,习惯成自然。我已经就要习惯寒冷了,为什么又硬要将它撤去?毕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若是在这乍暖以后又突然还寒,到那个时候,又该怎么办?
难道,当我终于适应了一种恐惧的时候,就一定要用另一种更为巨大的恐惧将它代替吗?那么,今后会怎样?萧纪要怎样?而我,又应该怎样?
一阵不安的烦闷在胸口涌来涌去。我甩开身上的浴巾,踱到吧台边的高脚凳上,抓过一旁的酒水单。其实我并不想喝酒,也不会喝酒,还被秦医生明令禁止了喝酒。我只是想找点事做,免得在那里继续胡思乱想下去,自己会直接疯掉。
于是,我很自觉地在软饮料的目录里扫来扫去。想都不用想,就算我真的点了什么酒精饮品,不管是吧台后面微笑的侍应生,还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萧池,都不会坐视不理。
未等我做出选择,身边的高脚凳上凑过来一个人。我有一半的心思正在神游天外,因此开始并未在意,直到对方主动向我打招了呼,我才抬起头来。
都说打一棒槌给一甜枣。大概是萧纪这个大棒槌砸得实在太狠,导致我最近频频白捡了许多甜枣。比如和苏函一样英俊温柔的秦淮,比如眼前这个非常陌生、却又过分养眼的陌生金发男性。
虽然这些甜枣,还远远不足以弥补棒槌带来的伤痛,但至少趋势是好的。看来,上天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在努力做到公平的。
我回以一个微笑,继续低头点单。很莫名的,同黑发比起来,我一向不大喜欢金发。不过,身边这位男子的样貌,足以让我忽略他的发色。
若是平时,作为一个颜控,我是一定会好好欣赏的。若是苏函在,我还必得拉上他一道欣赏。可今时今日,考虑到大家的生命安全,我很自觉地保持了低调。
可是金发帅哥显然没有领会我的好意,几句简单的问好过后,竟然兴致勃勃地和我攀谈了起来。他的英语带着明显的法国口音,海蓝色的眼睛笑起来很是晃眼。
再低调我也要保持基本的礼貌,反正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天气之类的问题,又不伤大雅,萧纪再怎样,也不至于连这个都要计较。
事实证明,这个想法,这正应了我刚才在长椅上进行的自我分析的其中一条。那就是,我对萧纪一点也不了解。
我与金发帅哥的话题尚未从天气转到景色,视线便被一个高挑的黑色背影完全挡住。萧池的英语讲得如她的人一般动听,只是语气太过冷硬,在阳光沙滩的背景下,着实格格不入:“先生,请你离开这里。”
金发帅哥显然无法预料到如此这般的阵势,沉默了片刻,似乎试图微笑着解释我们只是在闲聊,却被萧池如冰晶淬成的、复读机式冷淡而机械的声音一举打断:“先生,请你离开这里。”
人的脾气果然是可以被生生磨光的。这件事情若是放在两个月前,即便打不过萧池,我也不会让她的任务顺风顺水地完成。而现在,我连垂死挣扎都已经缺了兴致,只能出于礼节,默默对惊慌撤退的金发帅哥报以无奈且无语的微笑。
直到金发帅哥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萧池才转过身,面向我微微低了低头,然后便向后退去。
“萧池。”我将手肘支撑在吧台上,用手指抵住下颌,扭身唤了一声。
她的脚步顿了顿,随即抬头站好,然后用那双凝着寒霜的漂亮眸子,静静注视着我:“夫人。”
我没有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她。下飞机后,我还一直没有见过她。虽然知道她一直就在我身边不远处,即使她已经像影子一般跟了我一上午,但是到了马尔代夫之后,我们还没有这样面对面过。
我这两天闲极无聊时,也曾暗暗好奇,像萧池这样的女人,到了马尔代夫会是什么样子。客观来讲,萧池是我在现实生活中见到过的最美的女人。
精致的容貌,无暇的身材,冰霜一般的气质。她的容貌太过出众,出众到足可以断送她目前的职业生涯。因为这样的容貌,实在不符合一个以低调、果决和暴力为核心的行业。
好在,她十分擅长隐藏,擅长将自己隐匿于阴影和黑暗之中,让那些阴森冷酷的颜色遮盖掉所有不应该存在的光芒。
比如,除非必要,她绝不会出现在视线中;再比如,无论何时何地,她永远只穿紧身的黑色夹克和长裤。哪怕这种装束在此时此景下容易显得十分违和,并且非常非常的热。
不过,也许因为正是这种违和的影响力远远超过了容貌,才可以很是轻易地赶走过分热情的搭讪者,而不是招来另一轮更为热情的攀谈。
而且,必须要承认,萧池有一种非常独特的能力。那就是,在这样一个如我这般的凡人穿比基尼还嫌热的地方,她竟也能将那一身的打扮穿得很是冷冽。
即便我看着她都觉得热,她却连一点燥热的感觉也没有,反而只有一派冰冷森然。这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另外一个人。只不过,他的装备不是黑色夹克,而是黑色西装罢了。从这一点上来讲,他们倒真是十分登对。当然,从形象气质上来讲更是如此。
“夫人,请问有什么吩咐。”
我将目光停在她的眼睛上,然后望了望金发帅哥消失的方向:“你不觉得,这样有些夸张了么?”
她平静地回视我:“夫人,这是我的工作。”
我笑了一笑:“那你觉得,你的工作有意义么?”
她深黑色的眼眸如同微澜的古井:“先生的吩咐,一定有他的意义。”
“哦,”我调整了一下姿势,歪头看着她,“那你觉不觉得,萧先生最近有点奇怪?”
萧池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但她的眼波仍保持不动,直视着我的眼底:“夫人,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是说,他近期有没有遇到什么重大的事情,导致在性格或者处事方法上起了变化?”
这下,萧池的表情,可以说是名符其实的古怪了。不过,这居然是我在她脸上见过的最为生动的表情,也算不枉我拐弯抹角,提出这一通几乎注定得不到什么有效答案的问题了。
“夫人,并没有。”
“哦,那他原来一直这么变态?”
我有幸又一次见识到萧池脸上冰封着的面具瓦解的一瞬。我甚至可以分辨出,其中有一丝被即时隐藏起来的恼怒:“夫人,请您不要这样讲先生。”
正是意料之中的回答,我冲她笑笑:“你知道吗,萧池,其实我也不想。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讲他。”扶着吧台边缘,我跳下高脚凳,再没去看她,“这里太闷了,我去那边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