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十四章 梦景实景(2)(1 / 1)
【T恤从身侧被剖开,但肩胛骨处,被鲜血浸透的衣料与伤口凝固在一起,紧紧贴在结实的背脊上,不分彼此。
当他稳稳地将布料从身体上揭开的时候,我闭上眼转开脸,却仍然无可避免地听见干燥了的血斑破裂的声音。
我咬了咬嘴唇,帮助自己下定决心。毅然决然地睁开眼睛,我深吸了一口气:“需要帮忙吗?”
如果不是受伤的位置在背后,实在有些不便,否则的话,他其实完全不需要帮忙。尤其是,当帮助来自我这种有强烈帮倒忙嫌疑的人的时候。
筛糠大约都不需要抖成我这样。我现在若是握上一支笔,再往纸上一按,画出来的就是一张存在严重心律不齐问题的心电图。
“晕血?”
他是觉得背后这些伤口要不了他的命吗?否则,面对我这种水平的选手,他的语气怎么能平静成这样?我叹了口气:“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不晕的,现在发现,其实那是因为我一直没见过足够多的血。”
“还是不怕?”
“不是怕,”我十分诚实地回答道,“我是很确定自己会戳到你的伤口。然后,你会很痛。”
“没事。”
就是这淡淡的两个字,让我神奇地冷静了下来。屏气凝神,我小心翼翼地将镊子探进血肉模糊的伤处,捏住一块亮晶晶的碎片,再缓缓退出来。
翠绿的玻璃啤酒瓶碎屑浸过鲜血,亮晶晶的,诡异而妖艳。而我死死攥着镊子的手指关节渐渐泛出惨淡的青白色,显得十分恐怖。
这样近距离的强烈视觉冲击让我不禁神经质地瑟缩了一下。镊子尖端突然一松,玻璃碎片随即悠然坠向陈旧的灰色瓷砖地板,敲出“叮”的一声轻响。太阳穴“突突”一阵猛跳。
万事开头难,习惯成自然。我在心里暗暗念叨,着手去钳另一块碎片。之后的过程,居然真的顺遂了很多。但是,这主要归功于背对着我的这个极度安静的男人。
实际上,我的手一直像通了电一般抖来抖去,不止一次碰到他的伤口。可是,我却没得到一个哪怕是最为微小的颤抖或者喘息作为回应。要知道,他只需要轻轻哼上一声,就能让我已然十分脆弱的自信心全盘崩溃。
直到用酒精棉将伤口及周遭的血迹一一清理干净、包扎完毕,我才觉得,一直通在身上的电流好像终于仁慈地断掉了,手指也灵便稳当了些,说话声音听起来也比刚才要正常了一点:“背后都处理好了。你这件衣服反正也穿不了了,我帮你把它脱下来吧,再看看有没有其它伤口。”
“我自己来。”
“哦,那我去给你找块干净的单子。”
捧着单子往回走到一半,我生生顿在了那里。他难道是从角斗场逃出来的?一道异常狰狞的伤疤从他的右肩一直贯穿到胸口,直指心脏的方向。从疤痕的颜色来看,添的时间并不久远。
“终于怕了?”他幽黑的瞳仁灼灼地将我望着,让我觉得无所遁形。
“有一点。”我老老实实回答。
“那为什么帮我?”
“是你先帮了我,不然我现在估计已经挂了。你是因为我而受伤,就算之后因为你把命搭上,我也已经比老天原定的计划多活了一会儿,也不算亏了。再怎样,我总不能恩将仇报。”
“……”深邃的眼眸里像是有什么一闪而逝。他抿了抿苍白的唇,没有作声。
我迈开停滞的脚步,慢慢走到他跟前,将单子递给他,若无其事的问道:“通缉?”
他接过单子披到身上,看了我一眼,墨色的眸子里仍然没有什么情绪。但很奇怪,我觉得他好像噎住了。
“不是通缉?那为什么不去医院,不能报警?难道是高利贷?”
他把头扭到一边,不再看我。
“真是高利贷?”我捏起一团棉花,沾了沾酒精,轻轻去拭他渗血的额角,“你头疼不疼?那样粗的一根棒子打下来,会不会伤了脑子?淤血或者脑震荡什么的?你确定不需要去医院?”
昏暗的灯光打在他的侧脸上,泛出大理石雕塑一般坚毅又柔和的光泽。我突然发现,这个男人居然长得这样好看。整整一个晚上,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上,根本没有注意他的脸是什么样子。
唔,现在回想起来,其实身材也是好得没话说。只是那些令人心惊胆战的伤口实在有些先声夺人,所以那样明显的重点才被我直接无视掉了。
现在细细看来,他的轮廓简直比米开朗基罗的作品还要完美。深邃的眼,高耸的鼻,菲薄的唇,棱角分明。漆黑的头发微微有些长,被汗水与点滴雨水打湿,贴在苍白的肌肤上,将整个脸庞衬得更加惊心动魄。
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这种像艺术品一样的人都去借高利贷?我叹了口气。
“又不怕了?”他的语气仍是不变的冰冷淡漠,但是脸色好像比刚才红润了一些,我逐渐有些放心。
“你脸色好像好些了,那我就不怕了。”我俯身拾起地上染了血的棉花和衣物,还有一直丢在旁边的菜刀,“你说,这个是不是也可以收起来了?”
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你原本打算用它做什么?”
“你把他们打跑后,就晕了过去。我怕他们之后找人过来秋后算账。”我望了望屋顶一片片的水迹,和几块马上就要剥落的墙皮,“好吧,我承认。除了自己抹脖子,好像也没有其它用处。对了,你需不需要我帮你联系什么人?你住在哪里,要不要找谁来接你?或者我送你回去?”
他再次把脸转向一边。这次他转得更为彻底,我甚至看不到他的侧脸,只能看到漆黑的后脑勺。
“所以,你是从别的地方躲债躲到这里的。”我了然道,“反正我也是一个人,那你就先在我这里养伤好了,万一真有人来秋后算账,总比我一个人强。天气热,我这里没有空调,我去给你打些水,再找些消炎药,千万不要感染了才好。”】
那天晚上,他一共问了我四次怕不怕。我一直以为,他是问我怕不怕血,怕不怕那些伤口。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是在问我怕不怕他。
这么多年过去,那个倾城暴雨的夜晚,每个一细节都仍然历历在目,清晰如同昨日。
细细想来,他曾经给我过那么多次机会和暗示。淡漠的神情,冰冷的目光,凛冽的声线,讳莫如深的经历,超乎常人的敏捷反应和耐受能力。
我应该怕的,任何一个正常人都应该怕的。可是我没有,莫名其妙的没有。
我曾一直想,如果还有可能的话,我一定要问问他,在那么多次机会中,如果我抓住了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他是不是都会放过我?
那么,我的命运是不是就不会偏离原本的轨道,只是仍然守在平淡和平稳的外壳中,按部就班地慢慢向前滑行?
而我的生活,是不是也就不会充斥着无数巨大的谎言、无情利用和如跌落万丈深渊般的痛苦,只是依然留在孤单和孤寂的长河里,无声无息地缓缓漂过?
时至今日,我甚至已经不清楚,自己还是否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是我摊开双手,眼看着那些机会变成握不住的细沙,从指缝间一个个流走;是我太寂寞,才一厢情愿地以为,终于遇了到一个和我同样孤独又飘零的人;是我太愚蠢,以为自己早已一无所有,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根本不值得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