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城头兵事(1 / 1)
夕阳西下,日已近黄昏。
汹涌的人流,在混乱片刻后便恢复了秩序。那些苦难的人民,昂着枯黄的脸,背着包袱,挑着扁担,拉着破旧的板车,板车上有他们微薄的家当,和全身溃烂,奄奄一息的亲人。他们在高山关口的朔风中瑟瑟发抖,跟随了从死神中带来希望的三千甲士,去投奔他们现世的真神。
我站在高耸的城墙上,从垛口缝隙间远眺我望不到头的子民。他们的祖辈曾在外族的铁蹄下被龙姬所救,而这一年,他们坚信是上天将数度救国民于危难的神上再次送回,他们理所当然的,满心欢喜的期盼着,期盼着自己想象中的救世之主。
坚定的信念,执着的信仰,美好的愿望。
记忆中笑容温软的少女曾说,每个人都在扮演别人期待中的角色。我觉得太累太无奈,她却说人生有一部分,叫责任。
你肩负的越多,得到的越多,责任便越大。
我只愿与师父常相厮守,令得亲友和乐,生活安逸。但幻想中平凡人的生活,与我,却是要用血与火换来的。
这城下数万人,我今日救得性命,明日便要为我出生入死。等待他们的绝不是悠闲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杀伐,是离散,是走在刀刃上的举步维艰。
登上关城中心的高台,数万双灼热的视线迎面直射而来。长可及地的重锦斗篷青蓝的底色上绣了血红的彼岸花,即冷淡又妖艳,我微微抬手,便听见下方呼声雷动。
“神上,这么多灾民放进关去,是否会有不妥?”
正将军何兴搓着肥胖的双手,谄媚的耸着肩在我耳边低语。
“各城流动百姓过堞永皆需通关文牒,您看这城下万人长龙,末将怕是担待不起。”
“何将军,你可知此次本神前来,所为何事?”我头也未回,淡淡说道。
何兴腰弯得更低,表情十足恭敬。
“回神上,自是为了赈灾。”
“那你说,城下这些人是什么?”
“是……是灾民。”
满意的点点头,何胖子回答得如此上道却是省下不少口舌。我前行两步,遥遥向东方一拱手,
“京中女皇陛下日理万机,将赈灾一事交予神殿打理。这泱泱万人,既是本神臣民,也更是陛下臣民。陛下她爱民如女,怎会眼看大好儿女亡殁眼前却不予相救。今日若不放他们入关,不仅本神有愧陛下所托,大人更是要担草菅人命的千古骂名,城下每死一个人,他日可都会算到堞永关守的头上。”
何胖子的脸色随着每句话越来越青,我似笑非笑的歪着头凑到她肿胀的老脸前,轻声说,
“本神言尽于此,何大人,你可想清楚了?”
“神上,是微臣糊涂。”何兴扑通一下跪在我脚边,圆鼓鼓的大脸费力的磕在青石砖地上。
“既然神上说该放,那微臣定当照办。必不负神上和陛下的惜民之意。”
看着状似谦卑伏跪在脚前的何兴,心中不禁暗暗冷笑。这何胖子还不算太蠢,事到临头尚知道把责任往我身上推。这开关门并非她的主意而是因着神上爱民惜民才不得已为之,她不过是听命行事,真追究起来也算不得大错。
既不得罪我也不得罪女皇,倒是打得好算盘。
但我又怎会让你轻易脱了关系!
“何将军此言差矣,若是本神不说要放,大人便要看着数万百姓病死城下么?大人作为一方关守,扼东西往来之要道,传递消息联络朝廷乃份内之事。可目前为止,你知道遥城及崤陵一代因病报延误灭了多少村落,死了多少百姓,破了多少家庭?大人谨守职权,要与神殿撇清关系,那这这笔账,要不要与孤好好算一算?”
“神上,您,您这不是为难微臣……”
“就是要为难你!”
谦恭久了是个狗屁官都敢把本小姐当软柿子捏?我可不是什么圣母玛利亚!
“大人在堞永三十年,欺上瞒下丧尽天良的事儿没少干,但据说对亲族却很是关照。不知大人有无发觉,侍龙内地的家眷半年来书信少了许多,而现在……”我诡异的笑了笑,凑近她耳旁说,“你可知府里一百二十口人身在何处?七十岁的老父和四十四房小爷女宠又在哪里?啊,还有……”
何兴两颊肥肉微微抖动,一双绿豆小眼即愤恨又畏惧的盯着我。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听说大人多年膝下无女,连娶四十四房都无所出。但不晓得你可还记着二十六年前埋在贵府后院,怀了身子的雍儿?”
“雍,雍儿?”何兴如被针刺到般抽搐了一下,随即不敢置信的尖叫道:“你怎会知道他!”
旷朗的天际渐渐被灰黑的乌云覆盖,刀子般的厉风从地平线卷着沙尘,和了城下数万人血汗和腐败的臭味,越过高高的门墙掠向外表威严堂皇内部衰败枯朽的关城。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做过的丑事,只要我想,总会有知道的办法。就连你不知道的事,我也是知道的。”拍拍面如土色的关守,带着一半戏谑一半感慨。
“何家数代单传,却要在大人这断了香火,唉,本神见了也于心不忍,就帮你找到了那失散多年的女儿。”
“你,你胡说,我亲眼见着他被埋了……”
靠在城墙边软得像滩烂泥的何兴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抓住我的手腕,被我厌恶的一拂便球似的滚到一边。
“世上的事儿总是说不准的,雍儿还是老太爷身边僮使时就对府中花匠很是照顾,他前脚被活埋后脚就被花匠挖出来,用运花土石料的扁担挑出府去,后来还生了个女儿,那孩子如今随你的姓,也姓何。”
见何将军满腹狐疑的望着我,便从袖中取出一块半寸长的生辰牌和男子的配钗。
“这男子配钗乃雍儿心爱之物自不用说,从神殿请来的生辰符大人也总是见过的。这东西每年各地都有特定用料做不了假,若不信甚至还可去调宗卷找赐符的神官,看看你可是留了这么个种。”
“没想到,他竟还活着……”何兴面色似喜似悲,抓过我手中物件看了又看,反复把玩,最后失神的喃喃道,“我多年无女还当是造孽太深注定绝后,不想老天竟还为我何家留有一根独苗,百年之后也不会无颜面对祖宗。雍儿确是我何家功臣!”
哼,不仅是你家功臣给你生了孩子,你后来生不出孩子也要归功于他!
沉浸在老来得女狂喜中的何关守,不知曾经被良人生生活埋又死里逃生的少年为复仇潜伏在府内多年,历尽屈辱终于得偿所愿让她一生除了自己再没人生的出一女半男。
此刻,除了感慨和可笑,竟对眼前的老女人生不出一丝同情。
注意到连接马道的券门视线死角处,一直若隐若现的气息变得不稳,我觉得这次谈话应该结束了。
“大人已时候不早,孤也该下去见见臣民了。”
神情恍惚的何兴踉踉跄跄拽住我的衣摆。
“那,她,女儿她可知道我?”
“这便要看大人的回答了。”慢条斯理的抽出衣摆,我脚步不停从她身边走过。“大人守关三十年是时候该好好享受天伦之乐。”
开关兵符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叮当脆响,我弯腰捡起揣入怀中。
“想必很快,大人就会迎来母女团圆之日。”
离高台百米开外的券门背面,何雍抱着膀静静靠在青石砖墙上,我走过时她便沉默的跟在我身后。
“抱歉,利用了你们家族内部的纷争。”
阴暗的廊道中依然滴着水,台阶滑溜溜的布满陈年青苔。身后女子继承了她母亲魁梧的身材,相貌却是堂堂,无半分猥琐之气,想来是随父亲较多。
素来莽撞直来直去的女将沉默良久,最后却是笑了,笑声说不上豁朗,也无讽刺,仅仅在胸腔中闷闷震动。
“如今我才明白,神上的这步暗棋却是埋得深远。三年前我从地方杂牌军破格录入威龙营,接着数次升调,想必皆为神上手笔。太尉临行前给我的书信,应也不必看了。”
真是多事……
不想太尉一个大老粗,却还惦记着怕何雍误会我特意留了信函解释,不仅让自己平白获了条滥用私权的罪名,最后还压根没把话传达给对方。
虽然多事,但尚不招人厌烦。
“从地方调到国都乃是换取你亡父遗物的报答,至于日后升迁凭的是你自身本事。太尉的治军严谨你自知道,她是不会迁就无用之人的。”
当时调查堞永关守私生女着实费了许多功夫,但这也不过是三年来所埋暗线的万中之一。
这些情报或许一辈子也用不上,但有时却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沿着墙壁石槽中明灭跳动的火焰在昏暗中行了许久,阶梯一拐便兀然见到前方连接外界的出口。
“我不会说恭喜你将正式迈入名门望族的世界,你只是得到本该属于你的东西。”
那女子跟在离我三步之遥的地方,浑浊的呼吸甚至轻轻拂过我的耳侧。
许久,才又传来一声闷笑。
“呵,那男人恨了她一辈子,临死却还将自己的名和她的姓放在一起,即使亡故,有一天我载入何家宗谱的姓名也会生生世世流传下去。您说,天下男人是不是都如他这般,疯癫愚蠢。”
“他们只是痴了。”
发如流光,茶眸微垂的贵公子身影在脑中一闪而过。
总是为感情冲动支配的男人明知爱上不该爱的女子,却还飞蛾扑火的冲上前去。用自己偏执,炽烈,复杂,执着的情感,燃烧生命在对方的世界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我不想让睥睨天下尊贵自傲的第一公子落得如雍儿般悲凉疯狂的境地。
“是时候了。”
是时候断臂疗伤,令你长痛不如短痛。
“是时候了。”
跟在身后的何雍狐疑的紧走几步,然而却被转角的石壁挡住视线。
仰着远处风雨欲来的天幕,走向汹涌人流的步伐由沉重变得轻快,此时此刻我做了最正确也最愚蠢的选择。
“苍凛,离别之日已近在眼前,往后,相见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