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番外 情深缘浅(1 / 1)
番外情深缘浅
头一回见着她,是在一次周大人做的局上。她被小周大人逼着喝酒,那个百般厌恶又死要面子的倔强样子,让我瞧着很想笑,也觉得此女甚是惹人怜爱。
那次喝酒之后她便病了,我着人送了补身的血燕去。血燕名贵,即便大户人家也一般不轻易用这个,原想着或许借此她便记得我了。
书寓女子,即便是对外宣称卖艺不卖身的,也不过是嘴上功夫,实际如何,还是要看银子。这便是带我出来的人教我记着的话。我那时犹自记着,不想却用错了人。
一日去找师兄下棋,见他眉头间似有愁云,便多问了一句。
师兄反问我一句话:“若你不得不娶为正妻的人是一个校书,你待如何?”
现下想起,若是当时换一个说法,或者就不是这个结局。
当时回答的是:“若我喜欢,管她是谁。”
为这八个字,我付出了所有真心。
又一日,我在苏州河上与人泛舟煮酒,见着师兄的长随等在一艘船外头,正要让船家将船靠过去,便见岸上来了一骑,远远看去一身翠色衣衫,连着包头的绿头巾,英姿飒爽无人能及。
看呆了,直到她上了那小船,我仍呆在那里。
天暗下来,那船上也不曾亮起火光,我心上那簇火便也随着落日暗下去了。
师兄出仕时我尚在翁老师处研习课业,他们二人感情不同旁人,老师一向看重师兄,常要我向着师兄学着,我便将师兄视为第二位老师。与老师抢心上人,我不敢。
可是不做,又不甘心。
便挑了个日子向她表明心迹,本想着不接受也无所谓,只要她知道就好。可是她不仅不接受,还为这个特别在意师兄的情绪。回席上时,明明脸色有异,还要替他掩饰。没来由的便心里疼惜她。
老师一向说我任性顽劣,其实为她做的那些事,才是真的任性顽劣。
她怀着身孕的事,我先时也想瞒着师兄,后来从沈老先生处听说了状况不妙,我才有些动摇了,又见她即便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生下两个孩子,便觉得还是该让师兄知道。为防着万一,那时候我便想到了万一。
托了从前的相识,我头一次用上八百里加急的快马,却不想非为国事,乃是为着佳人,且是个芳心他属的佳人,老师听到了,恐怕又要气我顽劣。
彼时陛下正宠信于康有为等人,师兄从理从情劝过陛下,被陛下斥责“不到四十已不思进取”,便不能够言语了,只能尽量每日请安从旁协助。老佛爷虽不喜老师,对师兄还看得过眼,觉着他稳重,还能提点着陛下,是以偶尔也会召见。师兄每日活在这样的境况里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是如今世贞危在旦夕,我不得不来给他添乱了。
他乍一见我,有些吃惊,大概不曾想我会如此风尘仆仆来找他,霎时眼中有深沉怒气翻滚:“是世贞出事了?!”
“还不曾,”见着他神色略缓和些,我又加一句,“不过大概快了。”
话音未落已被他一把揪住了领口,我一下掀开他的手,拽了他出门。出去时正遇上他那位侧室,朝她无表情的看一眼,便见着她生生将话头噎在了喉咙口。“妒妇!”我心中骂道。
路上往返花了八日。来到苏州地界太湖边上时,已是十九。那日师兄正望着湖面发愁。我们已从附近船家那里听得,这几日天气多变时有阵雨,下雨之时湖上风高浪急看不清来路去向,是以都尽量的不出船。我们花高价雇得了一艘船,船主答应一会儿若是雨停了风不大便可出船。
好不容易止了风,已到了第二日一早。师兄不时催促船家,我心里戚戚然,当着师兄的面,我十分的心急却只能表现三分。
世凤那里已得了我的书信,是以见着我们时不曾有什么惊讶。我被带去厢房休息,师兄被带着去见世贞。
直到掌灯时分,师兄才进房,身上有一半虽是淋湿的,神色间倒不见什么郁郁。
“哟!师兄这样子,淋雨也是淋得很欢快嘛。”我已从师兄带来的大夫那里得着了消息,说是可尽力保母子三人平安的,是以便放松了些。
“恩。”他略坐一坐,喝了会儿茶,便又出去了。
我们是瞒着世贞悄悄来的,他也不能在外头随便走动,瞧着被雨淋的那个样子,八成是站在屋外头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才见他回来,脸色不大好看,身上有烟火气味。
“师兄下厨了?”
“恩,她吃不下清淡的,我另给她做了。”
“君子远庖厨,师兄忘了?”
“我不在意这些。”
“是吗...师兄预备往后如何?”
“回京辞官,带世贞回乡。”
“如此甚好。”
说话时,秋菊推门进来,我与师兄还来不及惊讶一下,她已“扑通”跪下在我们跟前。
“秋菊知道大人来一次不容易,这么辛苦前来也是为着疼惜我家小姐,可是能请大人现下就回去吗?小姐虽然心里想着大人,想见大人,可是大人在这里,反而扰得小姐心里不清静,若是生养时再有些什么,可怎么是好!”
我二人都被她忽然闯入又没头没脑的一番话说的愣住了,正不知怎么回应是好,后面世凤便进了门,一进来先自扬手一巴掌扇在秋菊脸上,立时便见一片红肿。
“让你先行一步来通知叔卿,你怎么倒在这里说这种话,瞧着你方才神色不对我才跟来看一看,倒叫我猜中了!且不说现下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你这些话让世贞知道了要她如何自处!贱婢在这里跪着!请二位大人跟我来。”
这情形,恐怕是世贞不好了,我急急跟着世凤前去,走几步才发现叔卿落在后头,面上一派沉痛神情,见我看他,犹疑着回望我,我朝他摇摇头,他便瞬了瞬目,仍旧跟上来。
“...方才那碗鱼片粥,是叔卿你做的吧?”世凤边走边说,也不回头,“让世贞尝出来了,那后面精神就不太好,沈老先生请脉时又多问了几句,你也知道我这个妹妹是一向心里存事儿的,恐怕就这么多想了便伤了神,方才临睡前,动了胎气,已见了红了。”她叹一口气,歇一歇才说:“这事不能怪你,是她自己太过心思沉重伤了自己的身子,只是姐姐我求你一件事,若是她能熬过这一关,还请大人接她走,再别让她伤心了。”
“世凤姐姐放心,我师兄已同我说过了,回京辞官便带世贞回乡。”见师兄不言语,我便只能替他答。
到了世贞的屋子外头,还不曾进门,便有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我二人被几个丫头拦着不让进去,只见里头影影憧憧,丫鬟仆妇们进进出出,一盆一盆的热水送进去,送出来时又成了一盆一盆的血水......这情形瞧着便觉得不妥,瞥了一眼师兄,他已红了眼睛,手指头狠狠抓着门框,泛白的指节诉说内心的不平。
一时有仆妇领了稳婆进来,被他在门口拦住:“无论如何保住夫人性命,孩子若是保不住......便算了。”
话音未落,里头就哐啷一声瓷碗碎裂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世贞的怒喝:“谁敢听他的...”
沈老先生已急急赶出来,朝着师兄一揖到底:“大人现下就不要刺激她了,恐怕说了也听不进去,只徒增烦扰耳。也请两位大人回避,此地血房,确实不太适合男子久处。”
话虽客气,却明显的是逐客令了。
师兄只是站在,其时里头正传出世贞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姐姐放心...我还想...看他们一眼。”
我原以为师兄不会答应,没想到他只是点点头:“劳烦老先生了,若是有什么不妥的,还请以大人为重。”便拉着我走了。
跟在他后头出了世贞的院子,也不见他回去前院,只往外头夜色深重处去,直走得脚步踉跄,我急忙抢前扶住他。
“睿赡,”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睿赡是我的字,“你说,是不是我害了她?”
“是我将师兄硬拉来的,若是要怪,也该怪我。”这是我的真心话,说实话,我有些后悔。
如此无语一夜,也陪着他坐在湖边石头上坐了一夜。
清晨时,长安来了,带来了京中陛下震怒的消息:范叔卿玩忽职守无故离职,限十日内返京陈述,不得有误!
我待要催催师兄,他只是摇摇头:“等世贞那里有了信儿,我再走,你只管跟他们说我已走了便是。”
我低头不语,即便是八百里加急也要四天才能进京,长安传信过来已有四日,只剩六日了,这......!
我便一次次的往里头跑,看看情形如何。如今想起来,除了来往人影和外头炉子上日夜炖着的野山参的汤药气味,便想不起别的。
第三日一早,终于传来消息,说是生了,一对龙凤胎。我将消息报与师兄,他这连日来便在外头站着,也不进屋也不吃饭也不睡觉,得了这个消息,终于吐出一口血,便晕了过去。我急忙与长安将他抬上了船,又安排他家大夫随侍,急急送了他回京去。
安顿好了师兄的事,我便整一整仪容,想要进去向世贞道贺。
越往里走,越觉得不对劲,野山参的味道太重,这是熬了多少支参才出的来如此浓郁的味道?野山参最重要的功效是什么,即便不是医家也不会不知,是续命啊!
或者是我不懂,或者产后暴脱也可用此法?我一头扎进去,抬头便见世贞一个白惨惨的笑,晃了我的眼睛。
“你来啦?过来坐。”我见她正收起一张信纸,叠好了放进我手里头。边上世凤她们却正自抹眼泪。
“你可是...吃了什么?”才生产的人有这样的精神头儿,若不是吃了什么大补的打死我都不信。
“你不用担心,我不过是喝了些汤药,想与你们说说话。”她气息尚稳,但是脸上有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沁出来,瞧着便十分不妥。
我心里头很想将四周这些人撕个粉碎,是知道她不行了故意瞒着我和叔卿,还给她吃些大补续命的汤药只为着跟我交代后事?
她的手轻轻抚上我的眼睛,手指触感冰凉,不似活人:“张大人一向机敏,原犯不着为我哭的。”
我终于忍不住眼泪:“我去追他回来!我去追他回来...”虽是这么说着,可是眼前模糊手脚发软,只觉得心上大痛用不出力。
“不要紧的,他有自己的事要做,我明白。”她瞧着我的眼睛里头有一簇光,仿佛洞悉世事的佛光,“这封信,待将来他认了两个孩子你再给他,我不让秋菊给他,恐怕秋菊恨着他,藏起来了不给也未可知。”说着自己掩了口轻轻的笑。
“罢了,我都交代好了,现下有些乏,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世凤要说什么,也还是住了口,吩咐两个抱了娃娃的奶娘并其他丫鬟仆妇一道出去。
我走在最后,回头见她眼里那簇火光紧紧的追着两个奶娘,脸上虽带笑却只觉得不舍,倏忽火光一闪,便一下子灭了。
此后她们返回沪上,我也回去府衙,因守着同一个秘密,两厢里倒是见得更少,偶尔遇见一两回,更是要小心的避开着,不知秋菊是为着什么,我只觉得对不住她们。
师兄那里回京初尚有来信,三日不吃不睡深思忧虑导致肝气郁结,那一口血吐得也不是毫无缘由,紧接着又受了皇帝陛下训斥,太后也觉着他此回行事不检点,便受了罚。才出了思过期,将他抚养长大的祖母又去世了,陛下准许他回乡丁忧,此国事烦扰期间不宜太久,一年便罢。此后便断了消息,但是紧跟着老师官至“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后一年又是轰轰烈烈的“百日维新”,我虽一向瞧着康有为他们就是个笑话,然毕竟是老师举荐,不能驳了面子,想必师兄在此事上也不能独善其身了。
诸事繁琐,略过不表。实际若是不繁琐我也不想再表,那个走了的已走了,留下的两个孩子活得尚好,要不是光绪二十七年师兄自来寻我,我可能这辈子就不见他了。
那日他来我府衙,数年不见,当时的沉稳已成了如今的淡如止水,我见他眉宇间似有释然,便估摸着他已知道了世贞下落。
“我来这里,不过是跟你说一声,我要带着两个孩子辞官回乡了,若是下回你遇见恩师,便替我向他说一声。也让恩师不用再有忧虑,大清这艘巨舰,如今只怕是不成了,我在瀛台随侍陛下这几年,眼见着陛下自己想通了,陛下都明白的,恩师不会不明白,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我二人对坐沉默良久,天色渐暗,师兄便要起身告辞。
“师兄,世贞姑娘大去那日,留给师兄一封信,让愚弟改日呈与师兄,想着今日便可以了,师兄稍等。”
我去里头书案上去了个匣子过来,递与他:“师兄带回去吧,如此愚弟受人之托也圆满了。”
瞧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有释然之感。从前我只觉得自己深爱世贞,为她可做任何做不得的事情,却不知这世间更有情的往往是那些没有那么轰轰烈烈的,耐住了寂寞岁月却仍将情爱放在心里的人。从前我只当自己是个情种,现下才知道,真正对她情深的,是师兄。
奈何,情深,却是缘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