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折子戏(1 / 1)
第二十一章折子戏
自那日叔卿来后已是第五日了,我带了敏仪敏荪坐船出去。
“娘亲,我们是要去哪儿啊?”敏仪嘟着嘴问我,小小的脸上有大人一般的神情。
“敏仪敏荪想见爹爹吗?娘亲带你们去见爹爹。”我一手揽一个,轻轻告诉他们。
“好啊好啊,大姨娘府里头的人老爱问我们爹爹去哪里了,我和弟弟都答不上来。”
“那你们都是怎么说的?”
“弟弟总说爹爹会来接我们,我不知道,便不答咯。”
是吗?果然是父子心性,最相似不过。
“还有一件事,”我深吸一口气,“往后你们不能再叫我娘亲了,我是你们的小姨娘,往后,便称呼我秋菊姨娘吧。”
五岁的孩子,不知道能不能听懂我说的话。两个孩子只是静静瞧着我,最终却是敏荪开口。
“我们见过娘亲吗?为什么从前秋菊姨娘要装成是我们的娘亲来骗我们?”
“姨娘没有骗人,只是多一个人疼你们姐弟,这样不好吗?”
“好是好,可是为什么娘亲不在我们身边呢?”
“娘亲身体不好,生你们的时候更严重了,躺着养病呢。”
“那爹爹又为何一直不来看我们?是我和弟弟不乖吗?”这次是敏仪。
“你们的爹爹最疼你们,只是他在皇上身边,皇上要他帮忙呢。”
“哦...原来爹爹是大官。我听夏荷姨姨说过个故事,有个叫陈世美的大官要娶公主,就把原配休了,我们的爹爹也是这样的吗?若是这样的,我便不认这个爹爹了。”敏荪难得说这么多话,可见心里头还是很激动。
“你们的爹爹不同,他心里只有你们娘亲一个人。”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点点头:“恩!”
一早坐船出来的,到了西山岛上已是午后时分,西山上头看着屋子的是冬梅夫妇二人,先时已通知他们了,早已备下了午饭等着我们。
船靠岸时,冬梅已在河桥上站着等我们,自那日走后我只每年那一日来此地洒扫祭拜,不曾带着他们姐弟二人,是以冬梅是头一回见他们。
“是...小少爷和小小姐么?”远远站着时便听见冬梅颤着声问。
我向她那里点点头,又对敏仪敏荪两兄妹说:“去,叫冬梅姨姨,是她一直在照顾娘亲哦。”
两个孩子跑过去,亲热的叫“冬梅姨姨”,又一迭声的问娘亲在哪里。
“我们...我们先吃了饭,姨姨就带你们去见娘亲好不好?”
冬梅让她夫君带了两个孩子先去吃饭,待他们走远了,就走到我身边:“秋菊姐姐,叔卿大人已来了,在后头呢。”
“那就带我去吧。”
冬梅带我进了先前世贞养胎时候的屋子,替我开了门,自退出去了。
屋子里的人正坐在桌前玩一个杯子,抬头发现是我,脸上攒着的笑便硬生生掉下来,向着我后头望:“世贞没有来么?”
“她在外面,我带你去见她。”
能感觉到他投在我身上越来越疑惑的目光,我只是不理他,绕过花园角门,视线便倏忽开阔起来,这处宅子依着山坡而建,后花园便是最高处,出了那角门,再走几步,就是下坡了,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湖面,今日天气很好,水面上的粼粼波光晃得人眼睛疼。我指着不远处一个拢起的小坟堆,回头告诉叔卿:
“她在那里。”
我瞧见他脸上的笑意,像极了从前世贞的样子,那种似笑非笑,瞧着不在意,实则痛到心里的那种笑。
“是她不愿见我,特地编了这么个瞎话让你来哄我么?一点都不好笑!”语气里有隐隐怒意,日头正照着他脸上,我瞧不清楚他的神色。
“我没有编,不管你信不信,这都是事实。”从袖袋里取出那个印章,“这是她原本想刻了送与你贺寿的,你生辰前她为事情恼着你,没赶上,后来补上的。她怀着身孕时对我说,想每年刻一个给你贺寿的,可惜不成了,只得了这么一个,我想她还是想送给你的,就带过来了。”
“我不要听这些,你告诉我,世贞还在对不对?是你们合起来哄我的是不是?那日我走时她明明还说要瞧一瞧两个孩子的,当日她的精神也没有那么不济啊,怎么就会不在了?是你哄我的吧秋菊?要是她不想见我我走就好,可是不要跟我说她不在了,这么多年,要不是想着还有一日能见到她,我也熬不到现在...”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从前很沉稳的一个人,也会有这样难受得在人前掩饰不住的时候?早干什么去了?
“我没有哄你。”叹口气解释给他听,“那日你来时,她已动了胎气,未足月就生产,她一向又身子弱,先时便是用山参吊着精神,你只听到她说要瞧一瞧两个孩子便走了,我知道大人您事忙,赶回来一趟也是靠着那八百里加急日夜兼程的来的,可是她是头一次生养,又是双生,难产,第三日上才生下来,秋菊在这里僭越一句,若是大人能等一等,见上她最后一面再走,她也不至于有那些遗憾了!”
我原是想心平气和的将世贞最后的光景讲给他听,可是没忍住喉咙发紧,说时已带着哭腔。
“大人去了那么多年,连个消息都不曾捎回来,但凡大人问一句,又何以到今日才知道小姐已过世?又何以让两个孩子这么多年都不曾见过自己爹爹的面?”
叔卿已愣住在那里,眼睛里有红红的血丝,良久才开口:“秋菊,我跟你们小姐说说话...”
我转身回去时,正看见冬梅牵了两个孩子站在角门边:“秋菊姐姐,小小姐小少爷闹着要见他们娘亲,我没拦住,便带来了。”
“没事,”我向他们招招手,又指了指那立在世贞碑前的身影,向着他们说,“那是你们的爹爹,去和他说说话吧。”
这总归是他们的家事,我也插不上手。
两个孩子朝我看看,敏荪却先迈步出去了,敏仪见弟弟过去了,也跑着追上去。
远远看见敏荪向着叔卿说了什么,叔卿摸了摸他的头,又拿起他姐弟二人盘扣上的螭龙纹玉璧摸了摸,那是我来之前特意替他姐弟二人戴上的,三人便坐在世贞碑前说话。隔得远瞧着不大清楚,似乎是叔卿大人在哭。
那日我回上海时,两个孩子并不曾跟着我回去,其实我未曾见到他们便先走了,跟着叔卿,自然要比跟着我这个开书寓的姨娘要好上太多,回去时受了世凤的一顿骂,也没什么,她也只是舍不得孩子,哪里更好些,不用我说她也知道。
之后有断断续续的消息传来,先是叔卿带了孩子回京城了,再是他借着什么由头休了府里头那位养了多年的妾氏,听张敏说,府里头还供着世贞小姐的排位,张敏一向轻佻,他的话我也不敢全信,有一半真的,那叔卿也算对得起我家小姐了。再后来便是叔卿辞官,再然后,便没有了消息......
芸晴书寓仍然的开着,我便是上海滩上最年轻的鸨儿,经我手教出来的姑娘,个个都数一数二的好,世道愈发的乱,这堂子生意倒是愈发的好,即便是光绪爷同老佛爷前后病逝,国丧也没碍着我们的生意,因着这里是租界,便是外国人的地盘,大清朝的国丧碍不着我们什么事儿。人人便躲在这粉饰过的祥和安宁背后,听一段段故事,在别人的故事里嗟叹唏嘘,替别人的喜怒哀乐嬉笑怒骂,由着时光慢慢过去,最终自己也沉在这时光的长河里,成了一出没有开头和结尾的折子戏......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