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大厦将倾(1 / 1)
第二十章大厦将倾
如此一天天的数着日子过,便到了八月上头。秋老虎的暑气还不曾褪去,夕阳时分尤其的烦躁。是以初初听着这个消息时候,犹如脊梁骨上被人自上而下泼了一盆冷水,暑热一下子退了,却让人不敢相信这消息的真假。
“你们知道吗?昨日那八国联军已集结了两万人的兵马从天津卫向着北京城去了!”
“赫!你怎的瞎说八道?北京城那是皇上老佛爷住的地方!”
“你这人!真是孤陋寡闻,这回那八国便是冲着老佛爷去的!”发布消息的那人似是很不齿这人竟如此不拎市面。
“为何又是向着老佛爷呢?”
“听说这老佛爷想借着义和拳那帮暴民将英法联军赶出大清去!”
“你这话就不对了吧,我怎么听说是为着那些红毛子们想让老佛爷将大印还给光绪爷,才整得这一出啊?”
“嘿!你哪儿听来的胡说八道...”
“我...”
屋子里头乱糟糟的,我便出去透个气。
时局乱归乱,可并不曾有什么真的影响,我们住在这租界里头,外头不管签什么协议,闹什么团匪,都闹不到我们头上。可是如今,竟向着我大清朝的光绪爷慈禧老佛爷发兵?这样的事儿,可不就是造反了么?!那还不得用兵啊,到时候这地界大概就是头一个遭殃的了,我们现下可是在租界啊,借了我大清的地方住,还敢朝我朝老佛爷放肆,可不就是得让人赶出去么?!
那日回来后便日日留心着新闻,到第九日上,终归是来了消息,却又是个宛如晴天霹雳的:太后老佛爷竟带着光绪爷西巡去了!
得着这消息时,厅堂里头寂静一片。
“或者是胜券在握,才特地避出去了呢...?”自己说的话连自己都骗不了,胜券在握还会“西巡”?当然是在紫禁城里头待着了。
一时厅堂里头空气沉闷,隐隐觉出有人心惶惶的势头。
“大家也不必忧心,咱们这儿既是租界,便是不会有什么问题,这儿还住了洋大人呢,若是真打到了这儿,他们该去哪儿呢?”
“没错没错。”“确实如此。”“大人高见。”......
那大清呢?还有那些京官呢?鸿胪寺,可不是主管外交部务的么?!
外头再怎么乱,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两宫西巡已近一年,期间不时有消息传回沪上。河北兵败惨遭屠城,八百多大清子民丧身敌军之手这样的消息,隔着两千四百里的浩瀚国土,辗转传到耳边的时候,已少了那荡气回肠的血腥气,只余下淡淡忧伤并一片可怜的喟叹。
到了七月上头,忽闻又要签订什么条约,两宫尚在西京,这签约之事,想必又要劳烦李中堂了。
类似这样的消息一日一日的传来,初时听听尚觉心惊,日子一久便没什么了,毕竟隔得远,身边的人还在,就得顾着他们。那些远的,自然有人替着操心,也轮不上我们。
不日便有条约签字完毕的消息,除了一向的赔银子划地之外,多了一条向德日两国“谢罪”的,如此便犹如在大清朝这个油锅之中甩进了一瓢水,立时滚油四溅。颤巍巍的乡绅土豪们将此条约视为“国耻”,大清地广物博,赔些银子给些地无所谓,要向他们请罪才是丢了祖宗脸面最要不得的事情。一时群情激奋,就连平日只写些花团文章的花国理事们也奋而起笔,将率队前往德日的两位亲王骂了个狗血淋头,似乎不这样便不能体现出一个大清文人的“忠孝”来。
光绪二十七年九月,传出李中堂大人病危消息,不过三日,便不中用了。据闻老佛爷听说了这个消息,抚膝长恸:“哀家的再造玄黄之人...此后再无人分担了。”只不知是真是假。
因着中堂大人生前曾任江苏巡抚,以“淮军”抵挡了太平军的二次猛击,是以苏淞一带对中堂大人很有好感,一时便满报纸的悼文,同情他身处大清朝绝望境地犹自苦撑的文章不一而足。
中堂大人非寿终正寝,乃是签了丧权辱国的条约后病逝的,在这个国仇家恨的时候,若是堂子仍然如初时一般,便显得太过没心没肺了,只怕又是一出“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又唱□□花”是以上海滩上的堂子,便无师自通的停业三日,为着祭奠老大人,冥冥之中,似是提前祭奠了这行将衰败的大清王朝。
那日是停业的第三日,整个上海都知道明日才能重新开门会客,是以当我在三进廊子上远远瞧见大门口一乘官轿时便有些不知所谓,是哪位官人不知道规矩?
门房去应门了,因着治丧中,大门略略开了一条缝,不知答了些什么,来人重又上轿复又离去。
我下了楼梯,去前头园子里,照着先前的样子歪了身子瞧池塘里头的鱼吃食儿。
唤来的门房已到得跟前,垂了手毕恭毕敬的等我问话。
“方才的大人,是怎么说的?”
“那位官人说,前来找世贞妈妈您,说是旧时相识。”
“你怎么答的他?”
“奴才告诉他这几日为中堂大人治丧,不便迎客,让明日再来。”
“好,先下去吧,李嬷嬷赏。”我淡淡吩咐,转身回去三进。
三进廊子下头的那间屋子,放着前几日从楼上搬下来的那些东西,唯一的钥匙一向是我亲自带着,此刻便开了门进去,向着那台钢琴边上坐了。李嬷嬷已打赏了门房回来,向我呈上了茶,只袖手站着。
我将那琴盖子翻起,有灰尘在午后的光柱中飞舞,试着按了几个键,五六年不曾碰过,也听不出来琴音改了没。
“二小姐,”李嬷嬷终究开口了,“可要将敏仪敏荪接过来,毕竟...”她还是忍了不敢说。
“想说什么便说吧,她从前就最恨人支支吾吾的。”
“毕竟也是两个孩子的爹,是二小姐从前的姑爷啊。”
从前吗?她只有她这么一个人而已,不只是从前,后来,往后,一直都是。
“李嬷嬷,让前头代书替我写封信。”
晚上约了世凤、香萍、心玉在天香楼听戏,我到的早了些。
“你一向都是躲着不见人的,这次是为着什么,世贞妈妈?”香萍一来便笑着问我。
我这几年一向如此,她们也已习惯了。
“等人齐了,一块儿说吧。”我端起茶碗喝一口。
“哟!小丫头还卖关子。”香萍便自坐下听戏。
世凤如今最难出门,为着是有家室的了,又要时不时的去霞飞路那里替我看着两个孩子,如今她也到了,我便差不多该开口了。
“究竟怎么回事?这么急着找我们。”世凤头一句便是诘问。
“是啊,我们到了,你也一句话都不说,究竟怎么回事?是出了什么事了么?”心玉也有些发急。
“姐姐们,范大人来了。”我润了一晚上的嗓子,开口却仍然干巴巴的。
“哪个范大人?”香萍问出口便觉着不对了,三人面上一阵红白,一时雅间里头一片寂静。
最后还是香萍率先开口:“早不来,干什么去了!现下来了,什么个意思么!”
“原是为着京城部务来着,也不能都怪他,不是也顶着压力不愿娶妻了么?听说李中堂家孙小姐还在那儿巴巴儿的等着呢,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心玉姐姐这又是哪里听来的?”世凤奇道。
“有些时日的了,是听我们洪庆大人喝多了胡沁,颠三倒四的听来的。”
“姐姐怎的一句口风都没漏给我们?!”我与世凤都看着她。
“那不是...那时候世贞妹妹刚...我便没有说。”她有些心虚。
“算了,这些都过去了,只是现下要怎么办?”世凤问我。
“我也没主意,才想着问问几位姐姐,只是瞧着几位姐姐一言一语的,更乱了。”我实话实说。
“不如就有什么说什么,总不能瞒着他啊。”
“可是要怎么说,我也不知道。”
“你一向在她身边的,什么事情都是你最清楚,世凤也不定有你知道的多,这种事情,还是要你去。”
“从前瞧他们好的时候,我也高兴,后头那么多事,我便不想他再去打扰她,让她一个人待着不好吗?她从前就喜欢一个人静静的...”
“你这丫头,是疯魔了不成?”香萍点着我的额头轻笑,“怎的说话做事越来越像世贞妹子,叫了五六年,便真把自个儿当成她了?!”
我轻轻回答:“是啊...”
我确实是把自己当成了她,想替了她那份好好的活着,带大她的两个孩子,如此而已。
从天香楼出来,坐了黄包车慢慢回去,她们也各自回家了,一点有用的法子都没有,倒是听见了一桩旧闻,可是她没有听到,是以那又如何呢?
回到书寓,大门口的一盏灯仍然似七年前我跟着她自范府回来那一夜的那么亮着,物是人非,就是说的这样的吧。
到了里头,李嬷嬷递与我一封信:“二小姐,已得着回信了。”
“好。”
我拿着信进了三进廊子下头那间屋子,在琴凳子边上坐下来。
“世贞小姐,你想如何呢?若是你在,会怎么做?恩,世贞?”
这个问题真是傻,若是她在,自然千好万好,还怎么会有这些麻烦事?!
从那贝母镶珍珠的首饰盒下头翻出来上回放进去的章子,关了灯,我便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