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李代桃僵(1 / 1)
第十九章李代桃僵
觉得身边有人来来回回,间或有喂我喝一些粘稠的东西,又或替我擦汗,心里憋了一口气,模模糊糊听见谁说的,叔卿要与那中堂家的孙小姐成亲了?
是了,远远的瞧见有大红喜轿来迎了,新娘子穿戴一新坐在床沿上等着...这不是叔卿当初来迎我时候的光景么?正欢喜着要迎上去,新娘子抬起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不是我么?原来不是我......
耳边有声音传来:“世贞!世贞!可不能睡啊!”也分不清是哪个的。
“稳婆来了,稳婆来了!”外头嚷嚷得我头疼。
“无论如何保住夫人性命,孩子...保不住便算了。”
正有人扶了我的头喂我什么东西,闻言我使劲将嘴边汤碗掀开去:“谁敢听他的...”气息虽弱,怒意却盛。
“姐姐...”我轻呼世凤,我还不曾死呢,是谁敢在这里瞎出主意?!
“诶,我在。”世凤握着我的手抖着。
“若是孩子生下来,我不在了,便请姐姐替我抚养,孩子的身世,也不要告诉他们...”说着这些话,只觉得心一下一下跳的越来越沉。
“我不替你养!你自己的孩子自己养着!若是你不成了,我便将孩子送去叔卿那里。”
“姐姐又何必,若是后娘养着,会比你这个姨娘更亲么?”说话很累,但不是说不出来,想必是喂了我山参吊着精气神儿,已到了这份上了么?!
“姐姐应了吧。”是方才那个说不让保孩子的声音,这人是谁?听着耳熟。
世凤在我耳边说:“若你因为我答应了便歇了气不愿活着,我必定不会好好对两个孩子。”
药效强,持久却差,已是强弩之末了:“姐姐放心,我还想...看他们一眼。”
......
......
这几年,外头有些不太平。
上海一向的外国人多,如今却有愈发多起来的趋势。先时为着躲这些洋人,我与世凤商量着将苏妈妈沈老先生送去了苏州乡下,在那里买了几亩薄田,替沈老先生养老,也顺便让他们替我看着一双儿女。
谁知今年年初时候又从北方闹起来什么“义和团”,乱乱的总有北边人南逃过来。没几个月又听闻老佛爷与洋人那边闹翻了,洋人要派兵进大清。我便又觉着苏州那里不安全,还是接了回来。孝贤大人已在法租界那里赁下了宅子,几位太太姨太太已迁入里头长住,孝贤自己也只是除了上衙门出去外,便成日的窝在那“国中之国”里头。
“如今外头这么乱,只怕也就咱们这里安静些。”一日世凤来与我喝茶,闲谈间说起。
“确实如此。上回央大姐姐找的宅子,如何了?”
“已得着了一处不错的,晚饭后去敲定了价格,再置办些家什即可。”
言谈间,有新买的小丫头来报:“妈妈,大小姐说晚饭要在家里头请,让妈妈替她先备着。”
“知道了,下去吧。”
“那两个小娘鱼长起来了?还不错吧?”
“恩,长的是不错,会看眼色会办事,只是两个都太老实了些,不大敢得罪人,比起先时...”
“咳咳”世凤朝我后头使个眼色,我急忙住了嘴。
是苏妈妈带了两个孩子过来。
我一手揽过一个:“午睡醒了?来叫大姨娘。”
两个孩子便规规矩矩福一福,叫声大姨娘。世凤笑着扬一扬胳膊,敏仪大些活泼些,和大姨娘更亲些,便笑着跑进世凤怀里。敏荪小些,却沉稳些,只在一边抿着嘴笑。
“睡觉乖不乖?有没有闹着好婆?”
“好婆说我很乖,弟弟不乖,睡醒了要背书,弟弟不肯背,我背全了的。”
“真的吗?”我转头问敏荪。
“昨日已背过了。”敏荪小声答。
“昨日背过就成了?那你昨日已吃了饭了今日就不必吃了。”五岁的小娃娃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来,听了还是想发笑。
“你这张嘴啊~”世凤怜惜的扯着敏仪的脸,“姨娘爱死了!可不像极了你娘亲!”
“娘亲才不这样,两个大姐姐说娘亲从不说笑,瞧着可怕人了。”
我抿一口茶:“娘亲从前这样,后来生了你们两个,便不这样了。”
“为何?”这次却是敏荪在问。再沉稳,毕竟还是个小娃娃。
“因为娘亲是大人啊,大人便不爱说笑话了。”
“为何大人就不爱说笑呢?”敏仪总是话多。
“好了好了,还问不完了。姨娘带你们去外滩看风筝好不好?”
“好啊好啊!”前一刻还是好奇宝宝,此刻已欢呼雀跃的跟着跑了。
他们走后,我唤了先前的小丫头来:“晚上来的,都是哪几位大人?”
“是程季礼大人带着新上任的几位知州来,具体是哪几位,奴婢也不晓得。”
“那好,去问问清楚有没有什么菜是吃不得的,另爱喝什么酒,都记清楚了再来回话吧。”
“是。”小丫头唯唯诺诺应下,便走了。
前年六月时候,皇帝陛下罢了帝师翁同龢的官,放他告老还乡去了,只在他升了“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之后一年未到,这日子过得甚是跌宕。我们也只在孝贤大人并其他几位大人闲谈间听得一句半句的,说是仍然为着几个闹变法的人。李中堂大人也是支持变法的,他却并不曾有什么带累,这官场上的事,还真是说不准。瞧着现下这光景,也只能暗自庆幸了。
席间觥筹交错,一片欢声笑语。有一位大人带来的还是个老熟人,就是那个黄双玉,许久不曾见,倒有些见老。自世凤进府之后,她便没有先前那么好运,房子越搬越小,越搬越偏,是以今日在此地见了她,略有些晃神。
刚来时打了招呼,我便无需再出面了,接下来的事,便都是那两姐妹的事了。
我独自坐在园子里头栏杆上看鱼,从前便是这样。
“世贞妹妹?”果然还是要跟来的。
“恩,双玉姐姐怎的出来了?”
“我向几位大人说有位故人,出来叙叙旧。”
“姐姐说笑了,与姐姐有旧的是我家大姐姐,可不是我。”
双玉笑着瞧我一眼:“虽说不是大交情,小交情好歹也还有。你们一家子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我也不知道,与我也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好心提点你一句,当初将上海滩闹的那么热闹,你们却一个个退的退隐的隐,现下看来只怕没那么容易。”
“姐姐这话说的,我们没什么要瞒着的,也不知道姐姐话里话外说的又是什么意思。”
“啧啧,这几句话,才像是那位二小姐说的呢!我也不打扰了,先回去了,妈妈您自便。”
这人真是,自顾自跑来一番话,是觉着捏着我什么把柄么?笑话!
世凤直到八点多才派了人来传话,说接了敏仪敏荪家里住,顽得太晚了些两个孩子都累了,今日歇在那处,明日带着他们两个一起去挑家什。
我朝着二进楼上望一眼,灯火辉煌欢声笑语的,两个孩子虽说住的是三进,可也禁不得这么大的动静,早些住出去才是正经。又惦记着敏荪认床,便让周家来的那位带了他日常睡的小被子小枕头去。
敏仪敏荪直到第二日下午才回来,苏妈妈也一同回来的,说是已经挑好了家什,世凤正着人打扫,不日便可搬进去。
苏妈妈与我说话时,那两姐妹正在一旁,听了这话,便笑嘻嘻的腆着脸来与我说话:“妈妈,您日前答应过我们的,等弟弟妹妹搬出去,便将后进两间屋子与我姐妹一人一间的...”
我朝二人横一眼:“先前答应你们时说过要坐稳这红倌人头把交椅的,你二人现下谁做到了?是你?还是你?也好意思说!”
“世贞!你太严厉了些。”苏妈妈也看不过眼,替她二人说话。又柔和了声调向那二人说:“你们妈妈也是为着你们好,她一向便是刀子嘴豆腐心的,都别放心上了,答应了给你们的终归会给你们,你们妈妈不是这么个小气的人。”又安慰一番,便让她二人下去了。
“你先前并不是这样的,怎的对她们就这么瞧不上呢?”苏妈妈也不是头一个这么问我的人了。
“严厉些不好?还不是为着你们母女几个的嘱托,否则我这么卖命干嘛。”
“这样不是挺好么?也会说笑。别老对她们板着脸,孩子大了心思活了,得恩威并施着才好。”她拿起茶碗来,也没喝上一口,就又说道,“后头的两个跨院,你也该是时候让她二人住了,也是挂了牌的倌人,还没有自己单独的阁楼,虽说世道不好,这个营生毕竟是要看门面的,别又不把我的话放心上,你一向...”
我看她匆匆止了话头,恐怕又要扯出些不愿说的,便起身去外头看两个孩子玩耍。
后头几日,孩子们便一向的在世凤处玩耍,苏妈妈偶尔也会去带着玩玩,我闲来无事,便带着几个粗使仆妇上了后进两个跨院,收拾东西,准备着替两个小红倌人开阁。东跨院里头世凤走时已收拾的差不多了,便不需要太多人手,我便只带了人上西跨院。
如今芸晴书寓换了好些人,留下来的只有当初厨房的李嬷嬷,她也还是依着规矩叫我二小姐。
我正站在中间廊子上,便听见李嬷嬷叫唤:“二小姐,这盒印章子还要么?”
我向着她手里头望一眼,是个放了从前刻的玩意儿的小盒子,上前去挑拣一番,挑出一个刻着“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将这个拿帕子包了,“剩下的一会儿便同那些话本子一起收到楼下去吧。”楼下廊子下头屋子里,还放着当初大人送的那架钢琴。
“你们将衣物被褥收拾好便罢了,妆台那边的东西我尚且要看一看。”又向着那几个嬷嬷们说。
“是。”她们自去打包东西。
我坐到妆台前头,从前便是这么,在这儿梳妆。
妆台上只一个贝母镶珍珠首饰盒,里头不多几样首饰,都是素日最爱用的,首饰盒下层有个绒布包着的东西,我翻开来一瞧,是大礼那日范大人亲自给戴上的那块螭龙纹玉璧。我将那枚章子放进去下层,又唤了李嬷嬷来。
“诶二小姐,什么事儿?”
“你将这玉璧拿去跑马场那里,大源珠宝行里头有位姓唐的师父,让他替我打成两块一模一样小的,给敏仪敏荪戴的。”
“二小姐是要奴婢现下就去?”
“恩,赶着些,让那里的师父尽快做好了替我送回来。”
“诶,是,小姐。”
我又递与她一些银子:“快着些,别走路,坐车去。”她眉开眼笑接了,便自去了。
仆妇们已将衣裳分门别类放好了。时下上海滩上流行的穿着乱的很,前几年还是元宝领子越高越好,渐渐的又要降下来,三镶三滚的袖子渐渐涨到了九镶九滚,现下又有流行回去的势头。时世乱着,那些有心无处使的便将一股子改革的念头都放到了堂子倌人的衣裳上头,什么时候衣裳不花样百出了,恐怕世道就太平了。
想得出神,连她们正请着我示下都不曾发觉,衣裳是要扔了还是要留着将来改了给两个小的穿。我终究舍不得,便让她们一并收进了下头屋子里,以后也好给人留个念想。
这日收拾屋子的最后结果便是我一样东西都没留下给她二人,连着那些话本子卷轴什么的,她二人想要什么也自会有人来送,恐怕也瞧不上这些几年前的玩意儿,又何况,世贞一向便是个不赶时髦的。
便又着人将新作的床幔、帐子、地毯、妆台帘子各色东西送到两个跨院里头分别布置,到要上灯时分才略略有个形状出来。正要坐下歇一口气,前头来报,张敏大人来了。
我在新换了桌布的圆桌边上坐下,从前经常在这桌子上头吃饭,换了桌布而已,却已是有些陌生了。“将大人请来这里吧。”我轻轻吩咐。
不过略等了一会儿,便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
“我是来的不巧么?怎么这么乱着。”他一向是那个轻佻样子,究竟心里是什么程度的痛,没人瞧的出来。
“我今日在这里替两个小倌人收拾屋子,改日便要让与她二人住了。”
“是么!”他脸上神色略黯了黯,或者是电灯跳的,看不大清。“那我今日还是来巧了的。”
“忘了问了,大人怎的忽然这么晚过来?”我让仆妇们下楼候着,又让小丫头去上茶来。
“方才路过你们外头,这阵子你们西跨院从不亮灯的,见着忽然灯亮着,便想来瞧瞧。”
“大人好敏锐的心思啊,”我只喝茶,“也不知大人瞧了几日了,知道我们西跨院一向不亮灯。”
“你就别取笑我了,你还不知道么?”他环视一周,“从前从不曾上来过,没想到今日倒叫我赶上了,今后改了主人,也不好上来了。”
“我也不愿意给了旁人住,总想着屋子留着,保持着这个样子吧,或者哪天谁回来了,瞧上一眼的时候也不至于太孤单寂寞了。”
“你这丫头...”张敏沉吟不语。
我们二人都不说话,瞧着外头一盏盏亮起来的灯火,也不知道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