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瞒天过海（1 / 1）
第十七章瞒天过海
“姐姐先替大人喂了这盏醒酒汤，妹妹稍等。”她的声音柔柔的，却与世凤不同，世凤的柔顺是骨子里的，她的柔顺却带了一种骄傲，瞧着平易近人，实则拒人千里。
我看着她熟练的抬起叔卿的身子，让他靠在她腿上，将汤吹一吹，一勺勺的喂与他吃，又拿帕子擦一擦他的嘴角。喂完了，顺手在他背上轻拍两下，他便略动一动，自去找了枕头睡了。这么瞧着，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一气呵成，从前叔卿喝多了，其实都是她照应的吧？
她正要起身向我过来，叔卿大概是觉着什么了，伸手握住她的手，嘴里只喃喃道：“再陪我一会儿．．．”她便不大好意思的朝我笑笑，仍旧坐回去了。
站在那里，霎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已说过了，不过陪他圆了这场戏，现下已圆满了，自然该留着他们在一块儿，我不过是个外人，怎么听了长安他们几句话就真的信了呢？真是不长记性。
输人不输阵，可此时已是退无可退。常言道：面子是别人给的，架子是自己丢的，心里再怎么难受此刻也得含了笑的和人家说话：“世贞已来了好些时候，既然这里有夫人照应，那世贞便回去了，大人醒来也不必提世贞来送的话，徒增烦扰而已。”
她笑着向我点点头：“妹妹聪慧，果然不同旁人。那便早些回去吧。”
我推了门走出去，跨出门槛的时候想着是不是要再看他一眼，脑袋已不听号令先自回望了，正瞧见他搂了她的腰，头埋在她身上．．．只觉得自己真是傻，还有什么好看的？！默默替他二人掩上了门自出去了。在院子里头正撞上长安捧了碗东西过来，兀自在我后头直嚷嚷：“诶——夫人去哪啊，夫人．．．”我也没理他，径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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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肚子也渐渐的大起来，仅靠着生绢束腹也是藏不住的了，我便对外宣称随了张大人去了长洲。是了，我与张敏现下处在一处，上海滩上为着这个也风云了一阵子，大意便是王世贞眼见着范大人入京便转而投入了那张敏的怀抱，端的是“□□无情”云云。我也只当是茶余饭后的一个笑话，不曾放在心上。
转眼便到了十一月上，深秋天气渐凉，连带着人的气色也有些郁郁，身子已有七个月，沉了不少，便日日坐在靠窗的榻上，与秋菊一同做些小娃娃的肚兜鞋袜风帽什么的，冬梅月前已被我指到了周府去伺候世凤了，一则为着世凤在那里更方便些，二则也是为着冬梅能从周府出嫁，总好过在我身边嫁出去。是了，我已将她许给了我那教唱段的师傅，二人本是同乡，且已有了这个心思，成全人的事，我一向乐意做。
那日又与秋菊在一块儿看花样子，外头张府拨过来伺候的管家张福在外头高声叫：“世贞先生，我家大人来探了。”
我便让秋菊过去迎接，自己略将台面上的东西整一整，就坐着等他。
他一进门便向着我的肚子瞄了两眼：“哟，数日不见，又见长了呀！还不快让爹爹抱抱。”说着便要凑上前来。
我示意秋菊拦着他：“够了吧你，爹爹也是能乱叫的？！白白教坏了我的孩儿。”
“干爹也不成？你瞧我为你做了多少事，外头的黑锅可都是我在背啊。”
“这是为着我一个人做的？你少在这里邀功，那日花满楼外头，长安一世可都跟我说了，是他定要你邀了我去的，在你心里头，向来便是师兄说什么便是什么，不是么？”那日之后我与张敏便关系缓和，细想想也是，怎会为了个倌人与同门师兄翻脸呢？
“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若是我没有要帮你的心思，便不会把你的事瞒着我师兄了，你看你七个月了，他那里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到时候穿了帮，我又多一个黑锅背，是以你也要给我些甜头啊，让我当个干爹什么的，你也没什么损失不是？”
“罢了，到时再说吧。”我不愿他再借着这事提起叔卿，便只管推脱。
“对了，我带了沈老先生来替你把脉，”张敏忽的想起什么来，向着外头道，“将沈老先生请进来。”
我这几日是住在这太湖中一个岛上，不知是西山还是东山的地界，要来看我，需得坐了船来，太湖上风浪邪的很，船虽大，也还是常常要提着一颗心。沈老先生这么大年纪了，还为着我舟车劳顿，心下很是过意不去。便让秋菊扶了我起身，特地的要向他行个礼。
谁知外头却传来娇俏笑声，竟是世凤：“姐姐不过是来探望一下，就要劳动世贞特地出来行礼么？”
我在此处长居，身边只有一个秋菊，那位管家张福，虽是留了下来要听我吩咐的，然每日要岛上岸上的来往替我筹备衣食，是以常常的不见人，旁的人也是再没有一个了。此番见着世凤前来探望，自然是打心眼儿里头的高兴。便携了她向榻上坐了，她问些日常起居，胎动之类的，一时便忘了旁人。
“世凤，这些话一会儿再说吧，先让我替妹妹把了脉。”是沈老先生发话了。
“是是是，诶哟你瞧我，都忘了正事儿。”世凤便笑着让向一边。
沈老先生在我一侧坐下了，瞧了瞧我的气色，又问我这几日可有什么不妥，我答说也不知道什么是妥的什么是不妥的，因着是头一回，秋菊也不曾有过什么经验，是以便这么过来了。周围一圈人便都直笑，说二小姐当了娘的人了，还这么爱说笑。我便也随着他们笑闹。
唯独沈老先生，细细的替我把着脉，也不说笑，只捋着胡须沉思不语。世凤瞧出来了不对，便问是怎么了。
“世贞，你上回请大夫把脉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沈老先生却只是问我。
“上回，我想想...”自有孕以来便不大记得事，是以便问秋菊，“你还记得吗？”
“回老先生的话，自从九月里头搬来了这里，便不曾叫过大夫来请脉了...”秋菊边回话，声音边兀自的低下去。我原本就对自己的事不大上心，现下听着秋菊的声音不对，也未察觉什么不妥，倒是世凤先自恼怒起来。
“这么要紧的事情，你这三个月来竟不曾请了大夫来瞧过？”许是沈老先生的脸色吓着了她，声音有些颤。
我这才觉得了，自在心里头定了定，可还是口唇发干，便抖着声问：“沈世叔，莫不是这胎．．．？”我这么千辛万苦的瞒着他留下了这个孩子，若是最终仍然留不住，你叫我怎么甘心？！
沈老先生许久的不说话，缓缓才道：“世贞不要急，是这样的，你此胎是双生子的脉象，”我闻得此话先是一阵惊喜，可见他后头似乎还有话，便忍了喜悦只继续听他说，周围一圈的人也是如此。“但是．．．其中一个这么瞧着，似乎是．．．似乎是不大稳妥的了，若是早些发现便还好，可现下．．．”
我只觉得一个晴天霹雳在脑子里头，霎时便手脚冰凉身上发软。周围的人也不敢说话，大气不敢出的只围在一边。
屋里头寂静了一会儿，我深吸了口气，对着秋菊说：“你先带人下去吧，只姐姐与沈世叔在这里便可。”
秋菊不敢违逆，自带了人出去。
见他们都走了，我才带了哭腔看着沈老先生：“世叔，求你救救我两个孩子！”说着便要跪下。
他二人急急扶住我，只听沈老先生无奈的声音对我道：“我是个大夫，不是神仙，只会救命，不能续命啊．．．你这，你这不是．．．哎。”
“世叔方才说另一个不大稳妥，是已然胎死腹中了，还是还有心脉？”我定定神，冷静问他。
他略一迟疑，实话实说：“尚有心脉。”
“既然如此，我便不能夺了他的生机。”我说的斩钉截铁，听在大夫的耳中想必十分幼稚。
沈老先生端正了神色，向着我说：“世贞你可知道，若是强行留着这个先天不足的，那母体必会受损，我恐怕你撑不到怀胎期满诞下此子便要带着两个孩子一道上黄泉啊！”
听他说的如此严重，世凤已先动摇了：“若是如此，得这一个便不错了，不如就．．．”
“姐姐！”我厉声喝止她，“你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思，怎的也能来如此劝我？！若是他能活我活不了，我便是死也要撑到生下了他再死！”
世凤见我如此倔强，也不敢再言语。我便又掉了头去问沈老先生。
“世叔，若是强行留着那个弱些的，对另一个可会有什么妨碍？”
“另一个已然长成，妨碍虽有，但不会太大，只是你自己就．．．”
“既然如此，那便无妨，求世叔成全。”
“哎．．．”他无奈叹口气，向着我二人道，“你这个妹妹太过倔强，早知如此，我方才便不该告诉她有双生胎，只悄悄下了药留下一个便成了。”这话应该是玩笑吧，幸亏他不曾如此，否则，我只怕要杀人。“此事太过冒险，我尚需回去与其他大夫商量看看，若是他们都不同意，你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吧。”
“若是如此，那也无法。”我只能这么说。
经这么一番折腾，世凤自然是不愿意离了我回去了，只叫随从送了信，又叫妥妥的带两个厨子并两三个粗使仆妇过来，苏妈妈那里也不好说，否则怕她一旦惊着了漏了口风出去，辗转的又会让旁的人知道。
那一夜便与世凤同床就寝，她此番前来，就带了夏荷冬梅，原想着便是要自己人在一块儿乐一乐的，现下闹的这样，便没有什么兴致，只能与我在床上闲闲聊着，她们三人在外头地上打地铺。
正迷糊着要睡去，仿佛听见外头她们三人正说着什么，我近日贪睡得十分厉害，虽察觉了外头的动静，仍然懒得起身，便就这么听着她们拌嘴。
“二小姐睡着了吧？”
“恩，她近日都是十分渴睡的模样，往常早就睡了，今日已是晚的了。”
“二小姐真痴心，那位大人都那样了，还非得替他两个孩子都留着。”
“怎样了啊？”
“仿佛听孝贤大人说过，李中堂大人十分中意咱们那位大人，想要将自己的孙女许配与他．．．”
“夏荷！”
“你叫我也叫得轻些啊！是想二小姐醒过来吗？真是的，几日不跟你拌嘴便要这样。”
“好了你们两个！那那位大人是怎么回的呢？”
“这就不知道了，孝贤大人也说不知道，可是又听说，现下帝师翁大人的处境十分不好，太后老佛爷为着翁大人向皇帝陛下举荐一个康什么什么的人，什么来着？”
“康有为！”
“哦是了，是叫康有为的，他时兴什么变法，老佛爷不高兴，连带着不爱瞧翁大人．．．”
“这与李中堂的孙女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总之反正就是咱们那位大人为着自己的恩师委屈自个儿娶了李中堂大人的孙女，这样李中堂或者会替翁大人说说话，这样的事情或许会发生也未可知。”
夏荷这总结的很是到位，我便笑出声儿来，外头三人听见这一声笑，一时止了言语，听起来竟是大气也不敢出。世凤先时也当我是睡着了，是以不敢出声制止，现下见我竟一路听完，便也是无法，只向着外头嗔道：“夏荷冬梅，你们两个小贱蹄子一日不对着嚼些舌根便浑身长刺儿还是怎么的！”
“算了姐姐，听她们说话挺好玩的，别骂她们了。”
“你不伤心么？你在这里这么．．．即便是说拼了性命替他生孩子也不为过，他却一点儿不知道不疼惜你，现下还要与旁人成亲，你不觉着自己这么辛苦原是一点儿都犯不上的？”
“原本就是我将他推开的，若是为着生个孩子便又要死要活的把他求回来，这也不是我做得出来的事儿了。更何况，替他生这两个孩子，原本就是我自己要做的事，他知不知道疼不疼惜我都没什么妨碍，哪怕我是进了他的门又被他赶出来的，我照样还是会替他生。唱词里头说这是什么来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那我便是‘一往而生’吧．．．”
世凤略顿一顿，方才明白过来我说的是什么，只嗔笑道：“现下大事临头，你还有心情说笑，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又笑闹一阵，才各自睡去。
第二日用过午饭，世凤吩咐叫找的人已坐了船来了，另有沈老先生带着几个圣手也一同前来，还有便是那张大人。
他甫一进门便又要上来摸肚子，世凤将他的手打开去，横他一眼：“这小张大人怎的如今仍然是这副慌慌张张没正经的样子？没见着我们这儿个个揪着心呢就你还笑的出来。”
“我不是见各位姐姐都心中慌乱，才特地来逗一逗姐姐们开心的么。另有一事，”他转向我，“我家恩师翁同龢大人下月生辰，因着重又任了军机大臣，便想此番热闹的替他贺一贺寿，是以有些东西要进京筹备，明日便要出发，今日特地来向姐姐辞行的。”
我心中犹有疑惑，便定定瞧着他，他便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无赖模样：“姐姐放心，张敏保证不会将姐姐现下情形漏出去一个字，若是漏了口风，便罚我不准做两个小宝宝的干爹。”
我朝他斜一眼：“算你识相。”便放他去了。
夏荷带着新来的厨子仆妇来向我行礼，我向他们道了谢，又拿些碎银子赏与他们，便让秋菊带他们去各自的处所，接着来的便是沈老先生并那几位圣手了。
我见着他们便有些慌，很是害怕他们会对我说出叫我死了那条不切实际的心的话来，是以瞧着他们的目光有些讪讪，只老实坐着任由他们一个个的上前来替我诊了脉，又一个个的退回去在那儿凑了一堆低声讨论，他们几个在外间圆桌上头谈了不知道多久，我手里头的一盏茶都喝得淡了，瞧瞧外头天光，只怕接下去便要替他们掌了灯来才能让他们接着谈了。
世凤早已耐不住，托词去厨房瞧瞧晚饭吃什么便闪了出去。我倒是也想出去，无奈身子太沉，秋菊又一向不让我在黄昏时候出去，说是明暗交替看不清路，磕着碰着可怎么好。话本子也是不准看的，说伤了眼睛孩子不聪明。是以只能傻乎乎的呆着，就这么陪着一群老先生在那儿听些全然听不懂的话。
直到新来的厨娘进来说可以开饭了，圣手们方才停了停，我便尤其欢欣的劝他们先用过饭再商量，饿着肚子也商量不出什么来不是？圣手们答应了，我便让秋菊引了他们去前厅用饭，我与世凤她们几个便在这日常起居间里头自用了。
他们一走夏荷便笑：“二小姐仿佛正等着几位大夫用饭去呢，方才的样子可欢喜了！”
“是啊，你不知道我听了一下午他们说话，什么都听不懂还出不去门，又饿的要命，秋菊也不管口吃的，眼下才算是解脱了。”
“小姐饿怎的都不叫奴婢给你送了点心来？”
“对着他们我吃的下？光听他们说话便想着掐死自己算了。”
“为何？”
“完全听不懂啊。”
大家笑笑闹闹，便用完了一餐饭，待漱了口匀了面，沈老先生已在外头了，我便正了正身子叫请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