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暗藏机锋(1 / 1)
过了大约有两三日风平浪静的日子,期间有几封信,盖了他们府衙的公章,想是混在公文里头的私人信件,我未曾拆看,直接丢给了秋菊叫烧掉,除此之外便是每日陪着世凤等大夫来把脉,春桃仍然的尽量弱化自己的存在感,只大夫来时能见着她出来相送,除此便再见不着。
那日孝贤来探世凤并春桃二人,便在我屋里头略坐了坐,说了一会话,言谈间提及京里来的斥责文书,说是范叔卿大人在任上不专公务,只顾狎妓玩乐,于礼不合云云。如此不咸不淡的所谓弹劾,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必是翁派的人上的。孝贤也只把这个当做笑话说与我们听。呵呵,笑话?更大的笑话站在你们跟前呢,只不过你们没瞧见。
因着前几日在爱丽丝那里见着了钢琴,想起来世凤有一架风琴,聊胜于无嘛,回来第二日便叫秋菊将相通的廊子那里清了出来,现下那廊子已成了我厢房的扩充,里头除了书籍乐器,还有两把圈椅并一张茶几,此处日照又足,两三人的闲话聊天便是十分应景。这日孝贤便被特地邀了在这儿用茶。
廊子的窗户开的很低,不用站起来便能瞧见楼下头。孝贤坐的那儿又是视野最宽的,果然不多时便听见他“咦——”的一声。
“怎的了?”我与世凤便也凑过去瞧,原是楼下春桃正送了大夫出来。
“大人怎的大惊小怪的,不过是春桃送了大夫出来而已。”我拿扇子掩了嘴嘲笑他。
“我方才去瞧春桃的时候并未曾见着这位大夫,且她说她身子不适,早早便打发我过来了。”孝贤仍旧是一脸疑惑。
“大人多虑了,这位大夫因着春桃妹妹那儿冷清些,是以时常关照的多一些,这几日花粉症严重,我便让他每日两次的来请脉,可是大人觉着有什么不妥?”我自然要替那里开脱。
“哦,如此便罢。”话虽这样说,可孝贤眉头仍然紧蹙。我与世凤相视一笑。
“不过大人”,此次是世凤开口,“春桃妹妹那里大人该去得再勤快些,这几日确是冷落了她,这么瞧着大人竟连大夫都不及了,世凤也会过意不去的。”
“恩。”孝贤犹自沉吟。
又略坐了一坐,孝贤便要起身走了。站起来取过外袍,忽的站定向着我说:“小妹是随我一同还是一会儿自个儿过去?”
我微一愣怔:“什么?”
“今日叔卿大人返沪,府衙中人尽数去接,小妹难道因着那日大礼便能不去了么?”孝贤显见的并不知道我二人的龃龉,只管敞开了嘴笑。笑你妹啊!
“哦,世贞身体不适,已向叔卿大人告了假了,今日便不去了。”我只好强笑着,不愿意看见他,哪怕听见名字也不行,胸口仍然痛着。
“哦是了,接的人多了,小妹不便与大人说体己话,是愚兄粗鄙了,哈哈!”还要再自作聪明。
“大人快去吧,那里的人还得听着大人吩咐排个位次呢!”世凤瞧我面色不善,便赶紧的催了孝贤走人。
世凤这几日正是孕症严重的当口,是以只送到楼梯口便罢了,目送孝贤下了楼梯,仍到了廊子里与我一起坐着喝茶。
“妹妹前几日特特清了这廊子出来,便是为着今日?”世凤瞟我一眼。
“自然不是,不过惦记着姐姐这台风琴,再这么放着只怕虫蛀了都不知道。”我手按上琴键,依着记忆里的曲子按出调儿来。
“妹妹这新作的曲子真好听。”
“不是我作的,是不知哪里偷听了来的。”
“如此天籁,莫不是偷听了小仙子的?”
“也未可知。”
晚饭依例便是四人在饭厅里头用,席间我将下午孝贤的表现告诉春桃听,末了添上一句:“春桃姐姐在大人心中还是很有地位的呢,只是一位大夫的醋都要吃,真真叫人瞧着笑话!”我只装作好笑模样,偷偷瞧她的反应。
“是吗?那还是不及大姐姐的。”话是这么说,眼角眉梢已是沾了喜气似的要跃上来。
我只瞧瞧她不说话,世凤仍然是一贯的温柔和顺模样,垂头吹她那碗汤,瞧不见眼里神色。
“小姐”,秋菊从外头进来,“叔卿大人来了,说是来探小姐的病。”
“不见,告诉他我病着不宜见客。”
“奴婢已如此回过了,只是大人他...”
“谁教的你这样支支吾吾的样子,有话便说。”我听得心中烦躁,不免疾言厉色了些。
“世贞!”世凤偷眼瞧一下苏妈妈,“妈妈在这儿呢,怎的这么不顾颜面!”
“是世贞鲁莽。”
“秋菊说吧,那位大人他又是怎的?”世凤问秋菊。
“大人说,二小姐的是心病,心病尚需心药医,他...”秋菊不惯常说这种肉麻话,“大人说他便是二小姐的心药。”说完斜眼偷觑我的脸色。
“哟,这位大人也读《红楼梦》!”
“世贞!”
“好了我不说还不行么!”转身向着秋菊,“你且去回他,我这即便是心病,也是他治不了的心病,就这样吧,我吃饱了,先回房了。”撂下筷子便走人。
上了楼仍然心里烦躁,只把那琴键子按得“铿铿”乱响,回头见秋菊在门口探头探脑的。
“我不想见他而已,你怎的倒带累了自己这么躲躲藏藏的!有什么事便说吧。”
“小姐,大人已回去了,另外还有两张局票,”秋菊双手递与我,“是明日叔卿大人做寿,想邀小姐去。”
“那另一张呢?”
“也是这个寿宴,是张大人要邀了小姐去的。”
“知道了。”
“小姐是应的哪个?”
既然他们是做局,那我便帮他个忙,横竖现在外头人还是觉着我们你好我好。我站起来向着架子上找个话本子。“范大人的。”
“是。”秋菊应声退下,声音听起来倒是欢愉。
“慢着,”我又抽出个话本子,仿佛是世凤新添的?往常不曾见过,“冬梅那里可有信儿了?”
“是,冬梅说大姐姐这几日吃食里头让注意着些。”
“恩,吩咐冬梅,人家给的银子该花的还是要花。”
“是。”
第二日的寿宴便是在先前去过的豫园,甫一进门便觉着乌泱泱一屋子的人,数日不见,叔卿是得了失心疯了么?素来低调的他怎的这是要再接再厉的把自己往火坑里推?恩是了,如此一来,除了狎妓玩乐,更多一条奢靡浪费,如此方能坐实了自己的罪名啊,真是十足下了本钱。
如此在门口略站一站,里头便忽的静下都朝我看来,接着便有人高声笑道:“世贞小姐可算来了,大人已候了多时了呢。”周围一迭声儿的附和,想是那日“高头大马进书寓,披红挂绿迎词史”的段子在我二人走后仍在这上海滩上风靡了好些日子吧,一帮人如此这般欢欣雀跃同喜同乐,却不知道两个当事的早已心怀鬼胎。
叔卿分开众人向着我来,此时此刻不好再对他视而不见,便向着他笑,待他搀了我的手便与他一同去二楼。
“我还当你不会来呢。”
“怎会?书寓的规矩是收了局票便定要赴宴,若是不来,岂不是坏了规矩打自个儿的脸?”转身瞧一瞧四周的人,“若是今日不来,大人岂不是就难下台了?”
“我也担心着,这些人便是我请了来壮胆的。”半真半假的话听多了,只当不知。
酒过半酣,便有人推了一个大箱子进来,掀了丝绒罩子起来一瞧,竟是一架钢琴。人群中初次见着这个东西的大有人在,便到处听得议论询问声。
“诸位,”有人敲了珐琅杯子站起来,“这是大人托我寻了来送与世贞小姐的一样西洋乐器,叫做‘钢琴’。”又向着二楼上的我说,“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听小姐弹奏一曲。”
我只瞧着叔卿笑:“是什么时候备下的?我竟不知道。”
“那日在无锡潘家园子里瞧你喜欢,就着人去备了。”
“你倒是会瞒着人。”
“可有幸能听世贞弹奏一曲?”
“今日是你的生辰,倒还劳烦你记着给我备礼,这是我的不是,便弹一曲算是送你的寿礼吧?”
下了楼坐到琴前,略试了试音,便有自然流露的琴音顺着手指到了琴键上,一曲终了,掌声雷动。叔卿只在一边笑着望着我:“这是什么曲子?”
“世贞不知道,是从不知哪里听了来的。”
“那我替它起个名字如何?”
“好啊。”
“便叫做‘明月知我心”吧...”
这日的宴会便在一片和谐中结束,连我私心里总觉得要出声捣乱的张敏都全程十分配合一路微笑,真是难得。
宴毕叔卿依例要去我那里坐一坐,我正要以世凤安胎唯恐不便之言推了他,只听见一边孝贤朗声笑着:“小妹只管携了大人去略坐一坐,我一会儿便要带世凤去看戏...”喝多了吧你,没问你话!
面上只管笑着请了叔卿,同乘一车前往芸晴书寓。
这几日我已想好了,既然他不过是逢场作戏,那我也顺着他做下去。上回听见的话里话外的意思,怕是他们要寻个由头将叔卿贬去某地,甚或罢官,也未可知,待来日皇帝陛下重掌了大权再重新出山,到时候便又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父母官了。相通了这些,便知道他在此地只怕不久,那么这几日便顺着他的意做足了戏,待他来日谪迁了便算圆满,否则现下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主动撕破脸皮的事情也不是做不得,只怕做了往后便少了恩客上门,于我做生意的宗旨不合...
一路沉思着到了门前,只听他幽幽叹一声:“这里,我还当此生都来不得了...”无端倒是听得人心里泛酸。
“大人一日是客便终生是客,怎会不让大人进门?大人说笑了。”我只把话往无关的地方扯,不让他再说出什么扰我心神。
二楼起居间里头秋菊已备下了茶水糕点,不等我吩咐便自退下了,屋子里头安安静静,与他初次来我房里的光景似是相同,只那时的安静便是安静,现下的安静下头,只等着哪一个先熬不住的来戳破了它。
“世贞”,如此看来,先熬不住的那个不是我。
“大人有何吩咐?”
“若是你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我,我先前说过,有什么靠自己猜,恐怕猜的不准。”
“世贞并没有什么想问大人的。”
“那你何以近来只称呼我大人呢?从那一夜你匆匆回沪上时起。”
“难道大人还想世贞唤你夫君?”我拿了帕子掩口笑,“世贞与大人都知道那不过是因着在外地才做的你来我往的游戏,现下大人也不敢再唤夫人了不是么?”
“你若想听,我今后便只管如此称呼你便是。”
“大人这话说的,倒听着像是赌气。世贞虽流落风尘,尚且分的清什么是真情什么是假意,还不至于为了个称呼与大人置气。”
“那你究竟是为着何事?!”他的言语里已有不耐,这么听着,倒像是我招惹了他一般。
略想一想,方才回答:“世贞不为着何事,只是大人,世贞现下已是挂了牌的红倌人了,今后便不能只应大人一人的局,否则这一家老小可不要喝西北风去么?还望大人体谅。”
“呵呵,”只听他冷笑两声,“原是如此,我倒是把自己想得太重了。”
我笑着不说话,只迎着他看我的眼神看回去,如此良久,倒像是两只要打架的公鸡。
又是他先撑不住:“那世贞的意思,我现在只不过是一个普通恩客而已了?”
“甚是。”
“那我今日在此过夜也可?”
“其他地方当然是无所谓,只不过我们这芸晴书寓不同别处,不留恩客过夜,是以得罪大人了,还请大人谅解。”
“哦?还有这规矩,我怎的不知。”
“不同的书寓规矩多了去了,大人若是都知道,只怕也不执著于世贞此处了。”
“好好好,”他一迭声几个好字,我倒还不知道是好在哪里。只见他眸中颇有沉痛之色,唇角上倒是兀自挂了笑,“从前听说芸晴二小姐伶牙俐齿,我倒未曾领教,不想今日终得见了,当真失敬。”
我二人已无法好好说话,只怕再说下去便要吵起来了。便叹一声气:“大人,世贞身上未曾大好,今日还请大人先回吧。”
他只看我一眼,合了手中折扇在左手重重一敲:“小姐好生安歇,在下告退了。”便自拂袖而去。
我在二楼廊子里站了许久,直到秋菊上来将她唬了一跳,点上了灯,渐渐亮起来。她过来小心翼翼的搀了我坐下。
“我这几日可是吓着你了?”望着窗外那条通向前院的小路,我问秋菊。
“不曾,小姐心里难受,奴婢知道。奴婢是怕说错了什么话,连累了小姐伤心。”
“你说我这么作难他,他心里可会难受?”
“大人瞧着倒是还好,只是大人一向便喜怒不形于色的,是以奴婢并不知道。”
“你不是向来擅长体察人心?”我向着她笑。
“可是奴婢知道的,想必小姐也能知道,只是小姐不愿意相信...”秋菊仍然小心翼翼。
“此事不必再说,顺其自然吧。我前些日子刻着的那个章子你替我收去哪儿了?”
秋菊上来替我翻找:“在这里呢,小姐自己又乱放东西。”
“哦,我向来记不得事,我在此刻一会儿,你先下去吧,有事我叫你。”
打发走了秋菊,我将未完的章子在帕子上先印了一印,只有“现世安”三个字是出得来的。这原是我那日与世凤闲话时听来了他的生辰,想刻好了送与他的,只想不到这么几日便多了好些变故,这章子倒不知是该刻还是该扔了。我略纠结一阵,还是拿起了刻刀。
坐了不知多久,觉得脖子有些酸,便站起来伸伸懒腰,向着窗子底下一望,正见着冬梅在下边托了茶盘子过来。“冬梅,替我冲些果子茶来。”春桃随了孝贤世凤去听戏,这会儿还回不来。
不多时便听得冬梅上了楼,捧着托盘笑盈盈的站在我跟前。“二小姐可算是叫奴婢了,我还只当我花了她给我的银子,二小姐便再不理我了呢!”
“银子不管在谁手里头都是银子,你有人送钱花,我会为这个就不理你?也太小瞧了你家小姐。”
“冬梅嘴拙,小姐见谅。今日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她现下还欺负你吗?”
“许久未曾了,她在这里蹬鼻子上脸,底下的丫鬟仆妇便都不理她,有什么事还是要奴婢去跑跑,兼且见我受了她的银子,她便当奴婢是自己人了。”
“如此便好,我瞧她不是个省油的灯,你只管顾好了自己,不必替我留心她,她的事,自有我跟她算账的一日。”
“是小姐。那奴婢下去了?”
“恩,去吧,茶给我留下。”
如此看来,这里只怕这几日便要发动了,只不知世凤对她自己的那个肚子,又待如何发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