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原来如此（1 / 1）
第二日便是他们的“同年会”，一早潘钰已派了车马来接，他原是这次联谊的发起人。
待得到了会场，才发现却是一座古寺，名曰“惠山寺”的，“怎的选在了这里？可不要唐突了佛法僧众。”我向叔卿笑道。“无妨，世贞美貌，即便唐突了，也定不会被怪罪。”
后听得潘钰说，原是那位老大人素来信佛，途经无锡，自然要在这千年古刹前拜上一拜，可是无锡周围庙宇众多，何以必要定在此地呢？山路难行，也不是最出名的，也不是供奉的佛骨舍利最得道的，我便偷偷的问了叔卿。“我这个老师，最爱面子，明明与中堂大人交恶，可因着这庙乃是中堂大人主持重修的，便定要到这里来应个卯。”叔卿尚未说话，潘钰已全盘托出，这人真是有法兰西人的热情。
来人甚众，且均带着随行之人，没多会儿他们口中的“恩师”到了，自有人请了叔卿前去闲话，我因着全无熟悉之人，唯一认得的只有三姨太，日前已向他家奴婢问了闺名来唤□□丽丝的，现下便随着爱丽丝各处打招呼，她原是常跟着她家潘大人出外应酬，自是吃得很开。我见着这里头有些家眷，果然如叔卿所说并不全是命妇，大部分都不是，才略略放下些心。
不多时，那位老大人便被众人簇拥着出来了，定睛一看，在他右手边的便是叔卿，左手边的，却正是那阴魂不散的张敏！
见着他，我便觉着今日不会这么容易让我过去了，便定了定神，只等着他一会儿出什么损招来。
此刻潘钰正迎了风清嗓子，“诸位！”大家早已向着他们那里聚拢过去，“诸位！今日老大人前来，某不才已书信通知了诸位备着些老大人爱的玩意儿，现下便可呈上来了。”下头便有哄笑声，本就是为着博这位老大人一乐，大家这么打趣着方更显得其乐融融。便有家眷向大人呈上扇面、字画、印章等物，我略略打眼瞧一瞧，也不过是比外头卖的略微好一些而已，这便是了，现下不过是个通融感情的时刻，谁拿了要紧的东西呈上，那便是不识时务了，若真有什么好东西要呈上，也得等无人安静的时刻啊，那才是说体己话的时候。
只见一拨拨儿的人上去了下来，不多时便走完了过场，便有那刻意烘托气氛的人在那儿嚷嚷：“范兄，翁老师原本便是最偏向你的了，何以范兄这次连面师礼都未曾准备吗？老师也太向着范兄了！”一片欢笑中，潘钰便向着那人说道：“你怎的又知道叔卿不曾备着礼物？他今日备着的可是一份大礼。”正听得高兴，却见周围的人都朝我望来，莫名间，抬眼却见叔卿正含着笑朝我点头，我便犹疑着上去，在台阶上行进，仿佛接受巡检，任众人的眼光将自己穿个透，却无法躲避。
好不容易到了那位老大人跟前，叔卿携了我的手，向着那位大人道：“这便是弟子心心念念的那位姑娘，家中父母已不在，祖母年事已高，便想请恩师替我二人做主。”那位翁大人正笑盈盈的待要说什么，一旁张敏却先自开口了：“师兄，这位姑娘，不正是那芸晴书寓的校书先生么？怎的师兄如此厚爱，抢在师弟前头替她梳了拢了，还要娶回家去做正妻么？”此刻我们几人虽是站在台阶上头，然周围安静一片，是以我们说些什么，下面的人十足十便听的是什么，不会有丝毫偏差，下头便有人窃窃私语起来，我只觉得脸上烫得很，背后却冷汗淋淋，这里头若是有非他党的，叔卿如此莽撞岂非自找死路？！心里便怨恨他事前不与我商量，待要抽出手来，却发现已被他握得死死，诧异间望向他，他只是一瞬不瞬望着我，眼神里的坚定让我不再犹豫，只让他携了手陪他站着。
四周十分安静，就连下头的人也不敢发出声音。那位老大人此刻脸上的颜色想必十分不好看，那该死的张敏便是不看他那张该死的脸我也知道此刻他小人得志的样子，可是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来不及了。半晌，便听见老大人咳嗽一声：“各位先自歇歇，叔卿敏儿随我来！”言语间已有掩饰不住的怒气。
此刻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脱身，幸有爱丽丝来掺了我下去，想是得了潘大人的嘱咐，将我一径往那僻静的地方带，又小心觑着我的脸色，我只笑着朝她摇摇头：“无妨，你有事便先忙吧。”爱丽丝想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将我带到了一处凉亭，便自去了。
我瞧着凉亭上。四月里头，已有燕子筑好了新巢在上头，两只燕子相对呢喃，看起来仿佛一对新人，欢声笑语，言笑晏晏。
“小姐．．．？”秋菊不敢出声，倒让我都把她给忘了。
“我没事的，别担心。”
“可是那位张大人在众人面前说出此事，显见着是没安什么好心，还特地说得好像二人为着小姐争风吃醋一样．．．”
“事已至此，怎么都来不及了。我还好，只是大人他．．．”我叹口气，“即便下头的全是那位翁大人的门生，也不见得就个个愿意见着叔卿好，他今日如此，若是有人以此事上了奏章，恐怕．．．”秋菊见我言语不安，也不好再添我烦扰，只能退到一边不再说话。我便独自瞧着那梁上燕，花间蝶，想着若是如那般可比现在好多了。
正胡思乱想间，有声音在背后响起：“世贞小姐一人在此，可是寂寞了？”
“张大人不得陪着老大人么？”听到他的声音我便得压着身上直冒出来的鸡皮疙瘩。
“呵呵，老大人着下官前来请小姐前去。”
“那还烦请张大人带路。”我心里只觉得看方才那位老大人的脸色，即便我就此摔死他恐怕都只有拍手称快的份儿，怎的如今又要唤我前去，是叔卿与他感情太好他拗不过这位得意门生？瞧着方才的位次，恐怕自己这个门生做出来这样的事情，他确实很是心寒。
不多时已到了叔卿他们所在的禅房外头，张敏只告了声罪便走了，独留我一人望着那一排的屋子发愣，这么多间，且外头也没个把门的，便只能一路慢慢的听着里头的动静过去。
忽的从某间房间里传出老大人的声音：“．．．此招虽险，可好歹能保全我们一派的实力，前几日陪皇上用饭，他已透露着要我隐退的意思，只怕除了太后那里的压力，陛下自己也不愿看着我在朝中腹背受敌。”
“陛下仁厚，若能重掌大权，此方为是黎民之幸。”叔卿的声音听起来沉着冷静，二人似乎并未因着我的事有怨，我心中疑惑，便不急着进门了。
“既如此，那便依着你的意思吧，张敏的折子已先一步递上去了，此是第一波，后头还会有，到时候更会有李中堂那边的人，恐怕话便不会那么好听了，叔卿，你可要忍耐。”
“恩师放心，为了陛下与大清，叔卿万死不辞。”言辞激烈，语气却是他一贯的淡淡。
“如此甚好”，老大人略略沉吟，“只是外头那位女先生．．．”他仿佛是觑着叔卿的脸色说的：“留在身边做个红袖添香的佳人便够了，正妻之位只怕还是要另择良配啊。”
我便听见叔卿轻笑一声：“那是自然。”
已然不记得我是怎么逃出的那里，只觉得路那么长，哪里也没有我能去的地方，已是春日，山间的风却仍然这么冷，能透到骨头里吗？
秋菊不得已，扶我在路边亭子里坐下，我只觉得心口很痛，嗓子又干，便下力气睁了眼睛看向秋菊，想让她帮我去取水来，可是眼前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我很奇怪，兀自开口问秋菊，嗓子哑得连我自己听着都觉不忍：“怎的我眼睛看不清东西了？”“小姐，小姐你难受就哭出来吧，这么忍着，奴婢都觉得．．．”她说不下去，便只呜呜的哭。她话毕，我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是眼睛里挤了太多的眼泪，是以模糊了视线，我无奈笑笑出声：“秋菊别哭了，我原本就不想嫁给他做正妻，没什么好伤心的。”说话间只觉得胸口气闷，这么一句话也喘了数次方才说完。“小姐不要嘴硬了，难受便难受吧，这么忍着．．．要奴婢回去怎么和大姐姐苏妈妈交代啊！”最后已是喊出了声。
是了，我还能回书寓去啊，那么一个人人都想逃离的地方，如今却是我唯一能去的了。“秋菊，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终于忍不住，眼泪滚滚落下，心已冷了，眼泪却还那么烫，还有什么意思？
我在那亭子里坐到很晚，直到长安寻了来，原是天已擦黑了，彼时已止了哭，幸亏让秋菊贴身带着妆镜粉扑等物，便在心里笑自己，当日让备下的时候原是已想着终有这么一日了？我还真是有先见。
回去时与叔卿同乘一车，只觉得身边这人仿佛是棵带刺的东西，尽了力的想要离他远一点。他瞧我一声不言语，便靠过来些：“怎么了？可是老师不同意你不高兴了？”又握起我的手，“手怎的这么凉？下午便寻不着你，是去了哪里看好景色了？”我只能强笑着回他：“恩，见着一处山涧，很不错。”“你都说不错，那便是不错了，下回再来你带我去可好？”“大．．．叔卿，我有些头晕，大概山里头风大，有些着凉。”他便探手过来抚上我额头，我躲不开，只能任由他抱紧了：“确实有些发烫了。”
下了车刚进大门，秋菊便急急来报，说是有大姐姐的信到了，这原是我们下午说好了的，我在此地是一刻都呆不下去，只想能尽早离开。我抖着手开了信封，此是秋菊仿着大姐姐的笔迹写的，幸而灯下昏暗，旁人想必看不清楚。我装着看得心惊，看完便将信纸捏皱在手心里。彼时想必我脸色苍白的很不平常，叔卿只一迭声问我怎么回事，我捏了信向他跪下：“求大人怜悯，放世贞回去看看姐姐。”说的虽是对好了的词儿，实则是我心里头的话，不免悲痛出声，叔卿只好将我扶起，边安抚着边说：“回去是无不可，只是现在天色已晚，深夜上路只怕不安全，不如到了明日天亮再走，走陆路的话下午便可到...”“谢大人美意，只是现下情况紧急，世贞想早些回去，晚了只怕．．．”我只想早些离开他，嘴里便只管往严重了说。叔卿见我如此态度，知道拗不过我，便吩咐套了车马，又要派长安一世一路相随，我福一福：“多谢大人，这两位是大人平常常用着的，离了他二人恐怕不方便，随便拆迁个人护送即可。”他只眸色沉沉盯了我看一会儿，便只吩咐了一个字：“好。”
秋菊搀了我上车，仿佛有目光一直在我身上，我克制着不回头望他，直到上了车，方才放松了紧张的神经，靠在秋菊身上：“我想早些回去．．．”。
在车上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其实离了他身边已觉得够了，哪怕这马车就此一刻不停的跑下去呢？
终究是到了，远远的瞧着似是颗启明星，近前才发现原是门廊上挂的灯。此番大动静已是惊动了苏妈妈等众人，待将我迎了进去，又着人另封了银两与那几位送我回来的，他们不能停留，需得即刻便赶回去叔卿那边，如此更好。
苏妈妈只不停在身后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么深更半夜的赶回来，我推说身上不适便回了屋子，留秋菊在外头应付苏妈妈，随便她说什么，实话也好替我编瞎话圆个谎也好，只要不在我跟前提起他，便怎么都好。
世凤似乎是刚被我吵醒的样子，瞧我匆匆忙忙一脸倦色的进去，待要开口，我便止住她话头，直说我累了要睡觉，便径直往榻上躺了。
醒来时外头阳光正照着绣榻跟前一个人影，我尚未认清自己正在何处，见着这场景似曾相识，对面那人似是问我什么来着，“那我是谁？”
“是叔卿啊！难道不是么？”我待要伸出手去，忽的发觉自己此刻乃是在上海的家里头，那对面的又怎会是叔卿？！伸出的手便不知往哪里放，从昨日起便强忍着的眼泪毫无预兆决堤而出。
“看来那位大人，是真的伤着你了。”坐在对面的世凤瞧我哭得这伤心样子，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那一日我便是这么躺着过了一天，不曾吃饭，也不愿意多说一句话，只觉得头昏昏的难受，想着就这么病着也好，结果躺一躺到第二日便好了，无论怎么看都不似病得很厉害的样子。
彼时我正赖在榻上，秋菊上来说有人求见时我正思索着这病究竟是装下去还是就此打住，毕竟为一点小情殇便如此要死要活的实在不似我的作风，若真要如此我便该在回来路上让转道去尼姑庵，如此这般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又是做给谁看？想想便让秋菊替我梳妆打扮。特地扑了两层水粉让脸蛋看着白嫩些，是以相对的胭脂膏子便也抹得红了些，后世称作“烈焰红唇”的便是这副样子吧。
梳妆完毕方才想起来并不知道要见的这人乃是哪位，便拉了秋菊来问，秋菊只略有些支吾，我便不等她答：“算了，只要不是他，随便谁都可以。”走出去时脚步犹自有些踉跄，想是躺得多了虚的。
二进堂屋里头正站着个人，边欣赏博古架上一棵翠玉白菜，边自在的摇着手里头的折扇。我拼命把这个背影同脑袋里的那个区分开来，唇角上漾出一个笑：“张大人怎的现下过来，不是应该在无锡陪着翁同龢翁大人的？”
“瞧着世贞小姐现下模样，不才便放心了，还只当昨日听见那样的言语，小姐只怕当场便要气哭了呢。”他仍旧笑着，言语轻松，仿佛是在同我玩笑。
“张大人处处替世贞考虑，正不知要怎么报答大人呢！”昨日听来的那几句意思里，恐怕张敏是一早便知道叔卿不过拿我当一个借口的，且是得着翁同龢的默许，或者便是那翁同龢直接要求他写了弹劾叔卿的奏章也未可知。说起来便都是一伙儿的，只拿我当了猴子耍着玩。“劳烦张大人同他一块儿演这场戏，世贞真是愧不敢当。”
“世贞小姐仍旧的冰雪聪明，只可惜这回却猜错了，若是不才只为着配合了师兄演戏，便用不着抢着送了文定礼来，也用不着特特引了世贞小姐去听那些个能刺穿人心的话，让世贞小姐日日活在两情相悦你侬我侬之中不是更好？！”
“张大人原是替我考虑得如此周到了，真是不胜荣幸，只是大人何以就知道世贞不愿意活在那幻影里头，要特地戳穿了带世贞出来呢？”我仍旧笑着问他，只是心里头掩饰不住的冰冷。
“因为啊”，他凑到我耳边低笑道，“我喜欢世贞小姐，我才是那个能陪着世贞小姐的人。”
我退后一步，脸上的笑已是挂不住：“张大人这话说的可真不自知，还未听说过哪个倌人因着被哪位大人喜欢便要从了的。”
张敏闲闲一笑：“那是世贞小姐尚未觉出了某的好处，若是觉得了，便不会这么说了。”说完大笑着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