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青梅青梅（1 / 1）
那钢琴闲置此处大概有一年多了，有几处键子已走音得有些厉害，需要略略校一校音，我翻开琴凳，记得那小扳手应该就在这里，一瞧果然在里面，便着秋菊与我一同翻开琴盖，先找了个差不多的标准音，又笑一笑同秋菊说：“若是大姐姐在这里便好了，她音准比我准些。”也不管她言语，只将手指头轻贴在钢丝上，再重击上方八度音，且细心留神着手指头上的感觉。秋菊在一旁默默协助我。
校音这事需得安静着心神，否则便是这也不对那也不对，钢琴键子又多，且这琴有些散得厉害，不似我从前调过的那些．．．．．．“我从前什么时候又接触过这东西了？”“有啊，是你忘了。”“哦．．．”脑子里蓦地浮现如此的对话，自己却也不觉得有何不妥。如此静静调了约有大半个时辰，再试着重又弹了一下，方才觉得好些了。
此时秋菊才说，已是过了午膳的饭点了，且大人已回来，正在饭厅等着呢。“你方才怎的不叫我？”让人等着的事情，我一向便不大喜欢做。“是我不让她叫你的。”此刻叔卿的声音却在门口响起。我迎上去，“怎的这么早便回来了？不是说要下午的？”“吃了午饭仍旧过去，不过想看看你在干什么，顺便同你一道用饭。”“我并未干什么，闲着无聊罢了。”“这琴听着比昨日好多了。”他向着里头望一望，握了我的手说，“先去吃饭吧。”“恩。”
“我不在时你便只吃这么些儿？”叔卿瞧着桌上几个菜问我。
“只是今日罢了，平常我还要挑剔些的。”我替他舀了一碗汤，“虽然瞧着清淡，都是秋菊的手艺，我觉着还行，你尝尝呢？”
他略尝了一尝：“不怎样。”
幸好饭前我已将人都差走了，否则秋菊若是在这里还不知道要窘到什么地步。“你自己不做，又瞧不上旁人做的，那你是想要怎样？”
“若是我自己，那将就着也没什么大妨碍，可是如今不同，你是我的夫人，便不能让你吃了苦头。”
“这样就算吃了苦头了？那你还真是大少爷，我从前在威海时候．．．”我见他分明是听进心里去了的样子，也怕好端端的倒勾得他伤心，便止了话头：“也还好了，先吃饭吧，你还要去衙门呢。”
他静静瞧我两眼，方才不看了，只低下头乖乖吃饭。
午饭尚未用完，前头已经有人来催，说是衙门里头有书吏来请，恐怕是什么要紧的事，他便匆匆又吃几口，另嘱咐我多吃些，便自去了。
直望着他出了门口，背影都瞧不见了，我方才略略回神，秋菊已重又进来伺候。“瞧着小姐与姑爷，才知道什么是夫妻情深呢。”“别瞎说，夫妻夫妻的，是能乱说的？他当朝五品，是对我好才私下这么称呼，要真当真了出去浑说，能得着什么好？！”秋菊见我略有动怒，只能小心翼翼答了“是”，我见她脸色犹有犹豫，便说：“想说什么便说吧！又没人不让你说，只是别嚷得旁人知道便罢了。”“小姐，大人这么待你，奴婢旁观着，倒是觉得大人他，实在是情真意切，小姐却反而有些．．．”秋菊略抬眼觑了觑我的神色，“反而有些不放心上，小姐可是为着什么事恼着大人？”居然连秋菊都觉着了？！我这演技可够差的。“你这都瞧得出来？”“奴婢，奴婢只是这么觉着。”“你还觉着什么了？但说无妨。”“奴婢觉着，小姐仿佛刻意让大人觉着小姐不上心似的，比如方才大人走的时候，实则小姐很舍不得吧，可大人在的时候，小姐便从不这样。”
我呆呆的听着，长叹了口气。“可是奴婢说错什么了？小姐别放心上。”说着便要跪下。“没有，你不曾说错，只是这话，你知道便罢了，起来吧。”“是。”“明日便每顿饭都让厨子好好做吧，防着他又匆匆回来。”“是，小姐。”
用过饭，我觉得身上有些疲懒，便自回房午休，让秋菊一个时辰后定要叫醒我。
不知正做着什么梦，忽然觉得有人在瞧着我，便一下子睁开眼，是叔卿正坐在一边，我正睡得迷糊，见是他，便笑着向他道：“你回来了？”他“恩”一声，又问我：“我是谁啊？”“叔卿啊，不是么？”我疑心自己睡迷糊了，可是认错了人儿？“恩，没错，若是困，再睡会儿？”“恩．．．”我迷迷糊糊的答应着，便又睡过去，只觉得仿佛额头上有温热的痕迹，便只疑心或许是自己做了梦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忽然自己清醒过来，觉得这一个时辰仿佛特别长，待要叫秋菊进来，发现身边躺着个人，却是叔卿，他睡梦中犹自皱着眉，可是衙门里头有什么事伤了神？我便仍旧躺下对着他，手只隔着些距离拂过他的眉头鼻梁眼眶唇角，这么瞧着，真是个美男子，在这一点上虽然我早有感悟，但仍然是禁不住的要这么想，且是越看越这么觉着，我果然是摊到了一个大便宜。正想着，叔卿动了动，我急忙放下手，看着他睁开了眼，问我：“现在几时了？”我方才惊觉这一觉有些长，看了一眼那钟，短针已是过了五了！怎的睡了这么久秋菊也不叫我，我便要下床唤秋菊。“好了不要急，”他一把拉住我，“是我让她别叫你的，潘钰他们今日不便过来，另定的二十那一日。”“哦，现下差不多也该起来了，是时候传晚膳来，你中午并不曾吃多少东西。”“也好。”他便放开我的手腕。
用饭间，叔卿向我略提了一提明日之事，他们那一届的恩师这几日正有公干路过此地，便邀了他在明日到无锡受弟子礼，因他恩师素来喜爱书法刻章，兼且擅长音律，叔卿便问我可愿意将那琴带了去。我想一想也无不可，便应允了。
第二日，叔卿仍是天未大亮便去了府衙，我想着萧家姐妹那里，自去信之日起已是第四日了，实在不便再拖，便在叔卿走后携了秋菊前往。
照着回信里头的门牌找了去，终是到了一处僻静小院，萧家姐妹已得了消息，早早便迎出来，将我请进末进二人的闺房阁楼里，见礼让座后慢慢喝茶闲话。
“真是对不住姐姐，先时并不知道姐姐受过伤，只当姐姐是怎的了呢，得了大人的信方才明白过来，姐姐切莫怪罪。”
“无妨的，我原本就有些糊涂，如此正好，趁着这次好好理理清楚。”
“既然如此，那姐姐有哪里不清楚的，便只向我们姐妹问着就是，虽说姐姐南迁之后的事情不清楚，不过那之前的些许事，连姐姐身上哪里长了痣，便是再没有比我们姐妹二人清楚的了。”茜儿仍旧的快人快语，只说得我有些害羞。
“那便从我小时候连累爹爹受罚那时说吧。”我便也直接道。
“那次王世叔受了杖责，伤得颇重，养伤期间又不幸染上了疟疾，没几日便病重去世了，那之后王家婶婶便将你送去了你叔叔那里，自己也不见了。”她姐妹二人想是一向的无甚忧思烦扰，悲伤的话题说起来仍旧是平日的模样。
“如此说，我爹爹确实是因疟疾去世的？”
“确实如此。”
“那接着呢？”
“接着你便被你娘亲送去了叔叔婶婶那里，那里虽不似咱们原本毗邻，但过去也不远，是以我们还常一块儿玩的。”
“这个我倒记得，只是那以后我还骑马吗？”
“那时之后，姐姐为着王世叔的事常忧思自责，哪还有闲心骑马？但凡我二人在姐姐面前提一个‘马’字，姐姐都会不快的。”
“原来如此．．．”我略低头想一想，便接着问，“那我可曾有学过什么乐器？比如琵琶、箜篌、筝之类的？哦，另有一个叫做钢琴的，大黑箱子似的，你们可曾见我顽过？”
她二人对视一眼，又各自低头思索：“不曾。”答得斩钉截铁，不容有疑。
“这样啊．．．那可会是我独自一人时学的？或者两位妹妹并未日夜与我相伴，或许我便抽出闲工夫去学了那些个？”
“妹妹们不懂这些，只是依着当日姐姐叔婶家的情况，只怕请不起先生教姐姐这些．．．”燕儿略思索一下答道。“或者会不会是那时候呢？”茜儿忽然出声。“你说的可是姐姐时常去小林子里头？”“是了是了，便是那时候，可会？”
她们二人从小时候起便时常这样，双生子原本便是心灵相通的，我便总是被她二人丢弃在谈话外头，因也习惯了，便握了茶杯慢慢等着她二人将思路理顺，我只要个答案便可。
“姐姐，我们想起来个事，”如此，恐怕已得了答案。“姐姐可还记得失了父亲之后，有一阵子常在一个林子里头玩？”“我与茜儿有一次跟在姐姐后头去瞧过，有条小溪的。”“对了对了，姐姐爱在那儿捡石头顽。”
“石头？”
“恩，有几块姐姐给我们瞧过，说实话，瞧不出什么特别好的。”
“这样啊．．．对了，咱们那里，冬日里常下雪吗？”我忽然想起来什么，却又抓不住。
“姐姐这都记不得了？！”茜儿瞪了眼瞧我，“咱们那里最漂亮的便是冬日里下雪那几日了，别处下雪都是天阴沉沉的，风呼呼的吓人似的吹，只咱们那里，下着雪尚且都能称得上是‘风和日丽’！”
“是了，是我的错，这么好的景致，忘什么都不该忘了这个啊！”便又闹做一团。
与从前的朋友笑闹一番，心里头的郁闷便不那么明显了，是以饭间便时时露出笑，叔卿只瞧着我，待我笑一阵子方才说：“那两位姐妹果然是世贞发小，如此简单便能让你笑这么久。”“怎的笑笑也不行么，这么多菜都堵不住你的嘴？”我替他夹一块红烧肉，“这是得了苏妈妈真传的，你尝尝？”“你做的？”“恩，我手艺不错的，别小瞧人！”“确实不错。”
“有那么好吃么？”我见着他已是添了第二次饭了，怕他吃多了腻着，便另舀了碗汤给他。“你不是知道我不爱吃这有香味的蔬菜么？”看着那汤的模样十分嫌弃。“正是为着你不爱吃，我才特地做的啊，若是不爱吃便不吃，内里便缺了这样东西，还是什么都吃一些的好。”那汤是我将芹菜叶子择下来做出来的，闻起来清甜，实则带着些许苦味，他这几日公务繁忙，有些上火，便特地做了这个。为着他不爱闻那些味道，特地出门前便吩咐厨房将菜叶子泡在水里头，又加了许多豆腐吸走那味道。
见他已吃好了，便差不多略用些，吩咐来人将菜撤下去，又让人上了漱口水毛巾来，他收拾完毕，又与我闲话几句，前头已又来催了，便自去了衙门里头。
我已约了萧家姐妹下午去无锡热闹的地段瞧瞧，叔卿走后不久，她二人便上门来等，见她二人并未带着跟随的，我便也留了秋菊在家里头替我留心着炉子上，那是预备着晚上给叔卿的。
我们三人一行出门，径直向着热闹的地方去，我虽对此地不甚熟悉，但她二人已随着萧叔叔在这里有些时候了，自然知道哪里的好吃哪里的好玩。
正闲逛间，远处便见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正想着是谁，那人已几步近前，却是张敏！他到我跟前略揖一揖，可是一双眼睛却一瞬不瞬盯着我瞧。因着那日文定之事我已十分看他不爽，现下见他如此轻薄模样，心里愈发有气，只当着萧家姐妹不便发作，便只略一回礼，扯了她二人便要走。
“世贞小姐这就要走了？”他脸上仍旧笑笑模样，却伸了一只手出来拦着我三人去路。
“你这人怎的如此无礼！”茜儿急躁，已耐不住。
“哟，这二位妹妹倒是双生子！世贞小姐这是干嘛？已然预备着挑人扩充芸晴书寓了么？”他谁也不瞧，只望着我，虽是带着笑，眼里头却只有冷意。
彼时上海滩上书寓等各色堂子林立，校书先生之名乃是各深闺小姐的时尚风向标，并各位夫人姨太太如夫人眼里的假想情敌。无锡虽在上海之外，但苏锡常杭一带哪里又有不知道这“书寓”二字是什么意思的人？！
我已觉着身边二人的讶异，虽是青梅之谊，只怕也未曾想到实情竟如此吧。便后退一步，向那姓张的道：“世贞今日独自出门不曾带人，这二位是我小时玩伴，因着张大人这一闹只怕今日也玩不成了，多谢大人时时记着世贞的事，往后若有什么需要世贞从旁协助的定记得告诉世贞一声，即便帮不上忙，也得记着大人的恩情不是？”待要告罪先走，却被茜儿一下拽住裙角。
只听燕儿轻轻开口：“这位大人，虽不知你与我家姐姐是有什么过节，只是这样不懂礼数未免让人小瞧，大街上拦着人不让走，又口口声声书寓书寓的，且不说书寓里头究竟怎样，便是大人这番做派，言语间轻佻模样，莫不是瞧着哪家的漂亮小姐便觉着人家都是书寓里头的人吧？我听家父说过，上海滩上的校书先生没有一个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仙子般的人物，即便我这位姐姐就是那校书先生，只怕也瞧不上大人这样的！”
彼时身边已围了好些瞧热闹的，苏锡一带民风不同他处，从来都是瞧着好看的便要帮着说话，登徒子无赖之流便是人人鄙视得，何况今日这位被称作大人的先自无礼，这两位长得一样的小娘鱼显见着是要护着那位被当街侮辱的姐姐，四周便有人切切议论。我见那张敏脸上已有不自在之色，他却未曾翻脸，只瞧着我轻轻笑：“世贞小姐倒是又得了两位好妹子，下官先恭喜了，往后只怕还有相见之日，到时再与女先生闲话。”合了扇子便走了。
我只觉着张敏忽然出现在此地似有什么内情，一时又想不通，只是心中说不清的担忧，连萧家姐妹搀着我回府都未曾觉得。
“姐姐怎的不早些告诉我们知道！”才坐下，茜儿便出言责怪。
“姐姐也是不得已的，这种话是能张口便说出来的？你也太有什么说什么了，不怕姐姐听了伤心？”燕儿只是轻声说。
“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她挠挠头，“哎，反正也没什么，不用理那种人。”
“我并无妨。”我只是笑笑摇摇头。
“说实话，我们初时只觉得姐姐是那位范大人的偏房呢，尚且觉得姐姐这样的做了他的偏房，啧啧，便宜他了。”茜儿兀自说。“不得无礼。”燕儿有这么个直率的妹妹恐怕也挺头疼。“我说的是事实，姐姐不是也说过同样的话？”
“无妨的，大人挺好说话。”我只能笑答。
“恩，先时不知道，姐姐莫怪，且瞧着这位大人对姐姐的情意，又事事上心的，初见姐姐那一日已来了信，昨日又特地再来一趟，怕我姐妹二人不知道姐姐的伤势说了什么冲撞的话．．．”
燕儿后头的话我已听不清，他这么默默的替我打点，让我心里不禁恻然，还时时防着让我知道，便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后来又只略坐坐，萧家便差了车夫送我回府，到时已有长安来报，说大人今日留在府衙用晚饭，只怕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让我先吃了休息。
我和衣靠在床上，闻着小小空间里头他身上惯常有着的香味，便昏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已躺在床上，他正拥着我睡的香甜，我竟连他回来都不知道，只略想一想便又睡过去，一夜无梦，很是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