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柳暗花明(1 / 1)
我与世凤对坐屋内,烛火偶尔跳一跳,映着人脸上的一团阴影便抖一抖,世凤脸上犹自带着说出那句话时的笑意,现下瞧着,只觉冰凉无比。我只暗暗思忖,若是这事漏了出去,春桃怎样还不好说,世凤头一个便会遭殃,被自己的使唤丫头拔了头筹有了身孕,明事理的是说奴婢勾引,更多人的怕只会觉得是世凤自知无法有孕而故意耍的手段,到时候不光是世凤,连着这芸晴书寓与我,只怕都要做了那小贱婢的嫁妆。
我深吸两口气,定定神,向着世凤道:“姐姐是怎知她有孕的?”
“前几日她便说有些胃口不好,今日回来路上我想着此事,你走后便招了个大夫,假借春季花粉病的事让他来给各位都诊一诊脉,这才发现了的。”
“那那位大夫...?”
“是靠得住的,此事可以放心。”
“春桃自个儿知道吗?”
“恐怕还不曾知道,只是我也不十分确定。”
“大夫可曾说孩子有多大了?”
“以脉象看来,已有一月了。”
“那么姐姐预备如何?”
“我没有主意,若是不告诉孝贤,只怕春桃自个儿告诉他,我也捞不着好;若是告诉了,岂不是我自己拱手让了我的位子出去?”
“姐姐莫怪妹妹多嘴问一句,即便孝贤大人这样的,姐姐也还是愿意嫁过去做妾?”
世凤听了这话,蹙眉低首略顿了片刻,才抬起头跟我说:“我只想早日出了这个牢笼,哪怕只是换一个牢笼待着,我也还是想早日出去。”便不再多话。
我心下觉得世凤可怜,细想又不知她可怜在何处,或者她瞧着我,还更觉着当局者迷,为我不值呢!
沉吟片刻,只得又问她:“若是为了嫁出去,可是什么苦都吃得?什么委屈都受得?”
世凤风流婉转的眸子盯着我半晌,笑一笑,轻启朱唇:“是。”
“既然如此,那姐姐便听我的,将春桃有孕之事,说与孝贤大人听吧。”
世凤略仰着脸看着我,似是等我未尽之言。“再者,便是这样......”我轻轻附于她耳边细说。
不几日,已得了世凤消息的孝贤便来了我们书寓里头,他初到时春桃尚未知晓自己已有孕,待当着众人的面请了大夫来诊了脉之后,这春桃的脸上竟像平白的鎏了一层金,整个人便似发了光似的让人必定得后退了几步才看得清,母凭子贵,想必说的便是这幅光景。那孝贤已是四十五往上年纪,想是未曾料到自己竟有幸还能得子,得意到几乎忘了形,一口一句的“世凤功臣也”,当下便订了世凤六月初六大吉之日过府,
后一日春桃过府,世凤过府乘桃红喜轿,春桃乘绿色小轿,两日合一日摆宴,世凤为六姨太春桃为七姨太,过府后世凤兼管府中事务。冗杂繁复无以复加,世凤垂首静静听着,间或略略颔首,只在三镶三滚的大袖口里隐约瞥见她紧攥着丝帕骨节发白的手指头,或者是灯光昏暗我看花了眼也未可知。
既是要嫁出去当姨太太了,那便不能再做使唤丫头的活计,且也不宜与其他下人同住一屋,世凤便当着孝贤的面,将自己东跨院整一套的给了春桃,自己搬来西跨院与我同住,春桃那里还得有个使唤丫头,我原想着秋菊素来稳重不轻易生事,便想指了她去,不成想春桃自个儿做主惯了,直点名要了冬梅。那日吵架我已瞧出来,冬梅虽木讷却是个有主意的,只怕她要坏了事儿,便拉了冬梅来切切嘱咐,万不可与她一般见识,受了委屈也只在这一两月,不顾着她是个双身子,也得顾着大姐姐的将来。冬梅唯唯应下,自不再提。
替我“梳拢”之事,因着家里头多了一个有孕的,便议定了待大姐姐出了门再谈,初定的日子是六月十八,几位中人均认为尚妥,此处不再赘言。
叔卿初时仍隔个六七日来探我一次,一日他回去后,我与世凤深夜“卧谈”,她忽然说起来:“瞧着你们两个静静的坐在那儿,竟像是老夫老妻了一般。”我“嗯?”一声,这话仿佛有人说过?“怎至于?!姐姐说笑了,不过是一起坐着,他瞧他的话本子,我刻我的章子罢了。”“是啊,就是这么家常着,才更觉着是一对金童玉女般的秒人儿呢!”“玉女便罢了,姐姐可见过这么老的金童么?”“死妮子又嘴坏,叔卿大人可不老,过了四月二十五的生辰,也只是三十二啊。”“真的?那便是真的不老,可我怎的一见着他便觉着老气横秋的?”“你见着谁不觉得人家老,听秋菊说你唤妈妈做半老徐娘?”“好啊,秋菊原是你安插在我这儿的探子呢!什么话都向着你说,秋菊!还不快过来让我掌嘴!”两人笑闹一番,各自睡去。临睡着前,我忽然想到,莫不是我与叔卿这么亲近,世凤瞧着不免刺心,便偷偷起来写了张花笺,让秋菊明日一早送去叔卿那里,就说以后只在外头相见。方觉得了了一桩心事。
好几日平安无事,这一日上便合该着出事。
因着世凤与我同住,我又一向早起,她便时常被我拖着一同起来,两个人拉拉扯扯的,不免闹了些。东西跨院二楼中间原是有一道回廊相连的,我未来时世凤便将这回廊布置成了两侧全是书柜子的长廊,另有琴、筝、箜篌,并一架西洋来的风琴,是以东西杂乱,过路需小心侧着身子,来往不通,声音却通,从我这儿绕过起居间的书架,东跨院起居间里头的事便可听个七七八八。那一日我又与世凤嬉闹,冬梅便从楼梯上上来,说春桃姑娘叫轻着些儿,扰了她的清静。我已是听说了有孕初始两三个月害喜,晚上睡不着而晨间睡得尤其香甜的,便让冬梅去向那边道个歉,以后我们小声些便是。又拖着世凤下楼用早饭。三月草长,四月莺飞,眼见着春光灿烂起来,日头又分外的喜人,是以这几日的早饭都是摆在后花园里头吃的。这园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坐在湖边亭子里头用饭,略一高声便可将话儿送上二楼。我与世凤又是留着心的,果然不多时便见冬梅下来,捂着半边脸,眼眶里全是泪,颤颤儿的向着我们说:“春桃姑娘说,烦请二位吃饭便去饭厅里头,在这里高声说话倒无端搅了他人好梦,若是...”“大声点儿,是刚才打得你不够还是怎的!”冷不防二楼窗户里一声夜叉似的嚎叫,惊得我与世凤均是一楞。我听着这春桃的言语,忙拉了冬梅过来细瞧,只见左半边脸上赫然肿起四道红印,另有指甲划伤的血痕。当下便气不过,拉了冬梅就要往二楼上去,被世凤秋菊她们将将拦住,半推半扯的将我拉到二进的堂屋里头,我气得直发抖,秋菊捧上来让我消气的茶盅子,也被我砸烂在堂屋外头砖地上。前头的粗使丫鬟仆妇们早在二门上围了一圈,门房小厮不得进二门,也在外头伸伸缩缩,好不热闹。
“我好好的丫鬟,好心送去借给她使唤,她却能将人打成这个样子,怎么说也是素日一同伺候的姐妹,怎么就下得了这么重的手!即便是自己的人,我也不曾这么打过,她又是什么东西,敢这么作践我!”我又气又心疼,一壁说一壁哭,急得苏妈妈直来安抚我:“姑娘可别,姑娘犯不着,为着这种事情哭伤了自己身子,姑娘可别啊。”我恨恨的甩开她的手:“哪个是你的姑娘,你的姑娘现下正在东跨院里头躺着呢,母凭子贵,我怎么敢和她相提并论?!”苏妈妈急得直跳脚:“诶哟姑娘,瞧这话说的,妈妈我最疼的是谁你还不知道吗,犯不着为这个,姑娘快消消气,可别再哭了...”
便见二进门口一个粗使仆妇进来,在苏妈妈耳边嘀咕几句,苏妈妈一拍自己的额头,又向着我好言相劝:“姑娘今日可是约了大人挑选刻章的石头儿?大人已带着人到了外头了,姑娘快些去吧!”我自己也是一惊,全然已忘了此事:“您瞧我这个样子,现下还怎么出得去,妈妈略拖一拖,我上去匀个面便下来。”说罢携了冬梅往里头去。世凤放心不下,便自我后头跟了上楼。
我回了房,并不急着替自己梳头匀面,只挑了一盒常用的消痕膏药,替冬梅细细的擦于面颊上,擦到血痕处,冬梅吃痛吸气,我便不敢再擦,只心疼得又要哭。冬梅看着我不忍,摇摇头望着东边那里:“小姐可别再哭了,为奴婢哭伤了身子犯不着,若是叫那边那位听见了,还只当奴婢在这里怎么编排她呢,奴婢过去了也不好做事,指不定打得更狠些...”听她这么说,便知她时常的要受春桃的气,还一味只是隐忍,立时便点着了火药:“我虽则在你过去前嘱咐你不可与她一般见识,也不是叫你这么让她欺负的,好歹你是我的丫鬟,不看僧面看佛面,更难听些的,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她这又是什么意思!”我在气头上,声儿便高了些,想是过了那长廊,必定能到得春桃的耳朵里,那边现下也只剩她一人,没有其他人拦着,只怕动静便要大些。
果然不多时,东跨院里头便传来“倾泠哐啷”的声音,还伴着春桃的谩骂:“一家子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晓得你们两个姐妹情深,也不用日日吃饭睡觉的在一处吧,闹些个假凤虚凰的玩意儿吗?”
我又气又羞,世凤怕我再说出什么不可收拾的话来,便只管拉了我坐下,不许我起来,我急得没法子,嘴里一径的说:“你听听她说的这是什么话!”“好妹妹快别生气,为这种人不值得。”
“什么值得不值得,再不值得的事都有人去做,二小姐,您那位大人可还等着迎你过门呢?您怎的不早早儿的拣了那高枝儿去飞?也好过做这人尽可夫的校书先生啊。”
我再受不得她这些刻薄人的话,只趴在妆台上一径的哭。
“你住嘴!”世凤再忍不住,“这些话也是你能随便说得的!”世凤不曾高声说过话,头一次这样,声音便抖抖的听着可怜。
那边春桃还要再说,便听得一声暴喝:“嫌话说的还不够多么!”竟是孝贤的声音,我被那一声唬得忘了哭,只看着世凤,世凤也看着我,两人俱摇摇头,那这位又是怎么来的呢?
正疑惑间,便听见楼梯口秋菊在说:“大人您快上去瞧瞧小姐吧,只这么站着算是怎么回事儿?”我心下一惊,难不成是他?又看向妆台镜子上那两个金鱼似的大眼泡,丑成这样怎么见人,便直往屏风那里躲,让世凤先帮着拖住他。
谁知世凤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妹妹在屏风后头,想是嫌哭丑了不愿让你见着。”你是猪一样的队友吗请问?我便只能磨磨蹭蹭转出来,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该怎么收场。见我出来,他便径自在圆桌边上坐下,唇角上带着戏谑,神色不似往常,世凤见气氛不对,便拉了冬梅与秋菊先下去,最后一位还特别贴心的替我们拉上门,这样我等一下喊救命要怎么办,你们会回来救我吧同志?!
我见她们都走了,想着逃出生天无望,便转身往里头走,坐在绣床里,有帐帘挡着,好歹也有些安全感。确实,不知怎的,我就觉的他那样子后头接下来就应该是暴风骤雨了。
两人各自坐着,一时无话,我先时哭过了头,此刻便过一会儿就抽一抽,听起来极是让人不忍。不知道这样会不会好些。该死的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东西。
“你今日约我挑石头,实则是请我看的这场戏的?”他终于开口了。
“没错。”我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是以答得不卑不亢,回想起来有一种浓浓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气势。
“哼!你倒实话实说。”他似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那我将孝贤一起带来岂不是帮了你的大忙?”
“没错。”我微一错愕,“你早就知道了?”抬头他已在眼前。
“是啊,平日里都是外头见面,忽然急三火四的要人来接你去挑石头,挑你个头吧,喝口水,我瞧着你嗓子都要哭干了。”说着递与我一杯茶。“只一件,往后有事不许瞒我。”
“谢谢。”我接过茶,小小声说。
“什么?听不见!”
“我说谢谢你的茶!你怎么就这么喜欢占我便宜呢?”我几乎是喊出来。
“哦,是吗?这方面我倒是很难得的赞同你。”他又拿手勾我下巴,“还有一事。”
“恩?”
“方才那边那位说的那个什么?是真的吗?”
“什么?”
“就是方才吵架时候说的那个。”
“什么啊?”
“就是...假凤虚凰什么的。”
“什么呀,你听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一抬眼瞥见他眼里局促的笑意,“哟~难不成竟是吃醋了?”瞧见他这样我便忍不住想调戏他。
“是啊,我吃醋了。”他贴上我的唇,脑子变成一团浆糊之前我便只听得这几个字。
温热的气息沿着脖子下到锁骨,又往上贴向耳根,直挠得人心里痒,却怎么也抓不到,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怀里这个人抱得更紧些。正沉醉不可自拔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两声叩门,是秋菊在叫我。我急忙把他推开,翠玉耳铛不住晃动,跟心跳的一样乱。“什么事?”我强自镇定。“小姐,您快下来瞧瞧吧,大姐姐只怕...您快下来吧。”我没来由的心惊,看向叔卿,他站起来:“瞧瞧再说。”我跟上他,又回头对着镜子抿抿鬓发,整一整衣襟,才敢随他下楼。
西跨院底下一层已是站满了丫鬟仆妇,我分开众人,只见世凤歪在榻上,脸色苍白,不住的有汗珠沁出,嘴里不住的说“好疼”,瞧她的样子我吓了一跳,忙追问大夫在哪里。夏荷正在一边替世凤擦额头上的汗珠子,闻声恨恨的啐一口:“还不是东边那位,因着大姐姐不舒服叫来的大夫。被她瞧见,硬是说自己方才受了惊吓胎气不稳给请了上去,即便是接生恐怕都已下来了,她却到如今还不放人下来...”“夏荷!”我厉声喝止,她方抬头瞧见了叔卿,急忙低头。我回身向叔卿福一福:“这里都是女人,大人在恐怕不方便,还请大人前厅用茶,世贞处置妥当了便来。”他握一握我的手,嘱咐一声:“当心。“便随下人去了。
我吩咐夏荷去外头再请个大夫,自己则带着秋菊往东跨院楼上去。
上得二楼,屋子里静悄悄的,想是都在里头寝屋,我便过去扣两声门,听见细细的笑声,又问是谁,听闻是我,孝贤便吩咐进去。进得里头,只见孝贤正与春桃笑语嫣嫣,一边垂首立着个也是满面笑容的面生青年,不是平常用的那位大夫,现下非常时刻,便只管将他请下去便可。
“原是小妹,上来可是有事?”孝贤对我尚且客气,春桃却哼一声便扭过了头。如此鼠目,合该没有这个福。
“是这样的,方才惹了春桃姑娘不快,便想上来赔个礼,还想问问胎气是否稳妥?”
见我首先折下脸面,春桃愈发得意,朝我挑眉一笑,只一言不发。
孝贤略笑一笑,答:“大夫已是瞧过了,无妨,小妹不用担心,春桃孕中急躁,听说乃是常事,我会嘱咐她以后注意的。”眼风里扫见春桃一脸不快的样子,我只当做没瞧见。
“那既然春桃姑娘已无碍,小妹便想将这位大夫借下去替姐姐瞧瞧病。”
“世凤怎么了?”孝贤的语气里有些惊讶和错愕。
“是这样的,姐姐方才忽然晕倒脸色苍白,浑身冷汗不止,便请了这位大夫,正巧春桃姑娘说胎气不稳,便上来先瞧瞧,现下...”
“怎的世凤晕倒了,都不曾有人来报于我听?!”语气中已明显见了恼怒。
我只做出慌张模样:“是妹妹的不是,原想着大人既在这里,便不方便差人来打搅了,这...“
“大夫随我下去,先去瞧瞧世凤。“孝贤也不理我,怕是对我着了恼。这样还不错。
夏荷找的那位大夫果然未曾前来,便是这位面生大夫帮着把脉。他略略沉吟一番,便向着孝贤道:“夫人近日忧思不解,劳伤心神,气不解而至下滞,长此以往恐对胎儿不利,不才以...”
“大夫方才说什么?”
“夫人今日忧思...”
“大夫是说贱内有了?”
“是啊,确已有喜,只是夫人忧思之症,恐怕不利胎儿。”
“周通,赏大夫,另外只管开了好药来,调理好夫人身体便是。”
我看着榻上的姐姐,她已微微睁开眼睛,这样的情景,想必很满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