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二十九回:日暮成诗(1 / 1)
玉珂至傍晚时分赶到了月牙泉,可惜项逍却不在他们原本的住处。
“逍去了长安。”阿棋道。
玉珂震惊,眨眨眼说,“逍不是说……”
“婧儿在长安惹了祸,逍若是再不出手,只怕是命都没了!”阿棋瘪了瘪嘴,慢吞吞地煮奶茶。
玉珂看她说的一派轻松,却隐约猜得到,项婧定是在长安惹了大事,否则以项逍冷漠的性子和他们这一家的行事作风,绝不会插手。
难道项婧当真惹了……
“你不是随匈奴单于去了长安?”阿书抱着一簸箕花茶走了进来。
玉珂正要解释,阿琴说,“她自然不会去,你忘了逍的话?”
玉珂好奇,问道:“什么话?”
那三个丫头互看一眼,都笑着不说话。
玉珂心知这三个丫头都不是好说话的人,耸耸肩说,“不说也无妨。我虽没有去长安,可我命人去了,若是项婧有危险,我兴许还能帮她一帮。”
阿棋颇不高兴的嘟哝,“那也没见你帮了什么……”
玉珂闻言,起身说道,“项逍不是去了吗?还需要我帮什么?”说罢就出了屋子去。
玉珂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的不好听,心里却为项婧和项逍捏了一把汗。
项婧也不知为何会惹上了汉朝的皇室,可汉朝皇帝连稽粥都忌惮三分,可见绝不简单!项逍从未去过长安,更不必说有人会帮他。离开了西域,他不再是狼王,又要如何帮项婧呢?
自己赶来就是为了告知项逍此事,却不想还是晚了一步!
玉珂一边为这兄妹两人担心,一边却嫉妒着、羡慕着。
项婧在父母兄长的照顾庇佑下长大,有三个哥哥的疼爱,闯了多大的祸事,也总有人愿意为她解决。而自己……阿爹心里装着整个月氏,阿妈心里装着阿爹、阿姊和自己,而阿姊心里不知装着什么……
忽的,玉珂觉得自己在项婧眼前虽贵为一国公主,却落魄的如同乞丐!
她逍遥自在、无拘无束,活的就像草原上的小鹰一般畅快!她什么都有了,所以累了、倦了就轻轻地松开手。可我,什么都没有,所以再累、再倦,也要死死拽着!
玉珂想着越发难受,只觉得胸腔里都堵满了不该有的情绪,越撑越大,总有一刻会炸开来。
忽的听见一阵箫声。
玉珂闻声看去,这才注意到这院子里有一棵红花楹树,恰到花开时节,高高的树枝上,坠着一朵一朵碗口大的艳红色的花朵!
红花楹树又叫凤凰花树。
树下站着一个穿着玉兰白色长衫的男子。玉冠束发,手中握着一支玉箫,除此以外,没有任何饰物。
红白相间,交相辉映。
男子的箫声非同凡响,初听时清清淡淡,再听却觉得其中满含着深深的忧伤哀愁,正当你要陷入这情绪中时,却又忽的觉得他并不悲伤。
有人爱的自私、恨的自私,自然有人爱的宽广、恨的宽广。
听着他的箫声,总觉得他并不是因自己而哀愁悲伤,也不是因自己而欢喜快乐。反倒是为了这世间的百姓安居乐业、为了天下太平,为了一轮明月,为了一阵清风,一朵花开。
玉珂认出了男子,微有些歉意的看着他,脸上却带着和月色一样柔和的神情。
男子渐渐停下箫声,朝玉珂微微行礼,道,“凤凰花开的好,一时兴之所至,还请你不要怪罪。”
玉珂笑说,“有此箫声,当真是良辰美景了。”
男子一抬手,一只雪雕落在了他手臂上,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
玉珂认识很多匈奴、西域训雕的高手,却从没有见过人与雕能够如此心领神会且亲密无间!
“这是我们在孔雀城争抢的那一只雕?”玉珂问。
来人正是当日在楼兰孔雀城与玉珂争抢雪雕的男子,项家二公子胥。
“是,当日还要多谢姑娘饶过了它一命。”项胥微微点头,笑的极其儒雅和善。
玉珂忽觉得好笑,摇头自嘲一笑。
“时隔多日,姑娘早已不是当日那个女子。时间让深刻的东西越发深刻,让浅露的东西越发浅露,如今是否才知晓,自己怀念的是怎么样的人,怎么样的事?”
玉珂听了项胥的话,侧着头看过去,“什么意思?”
项胥轻轻抚摸了一下雪雕的头,将玉箫收在了身后,说道,“姑娘赶来月牙泉,一是为了我家小妹的事,二来只怕是想找逍。”
“我……”玉珂稍稍迟疑。
“孤注一掷就是孤注一掷。若是犹豫不决,那便就是还有别的选择,只是你不愿去用罢了。”
玉珂再一次自嘲一笑,“你们一家都如此看透世间事吗?”
项胥一抖手臂,雪雕飞上了天去。他缓缓走来,踩着地上落下的凤凰花,脆脆声响,他却脚步不停。
“我们只是专注。砍柴时便当自己只是在砍柴,做饭时便当自己只是在做饭。世人做饭时惦记着砍柴,砍柴时惦记着烧水……事后怪罪世道混乱,自己无从下手。其实乱的是人心,心若是一尘不染,何物能污?”项胥说完这些话,正巧走到了玉珂眼前。
他手腕一绕,手中握着一朵凤凰花。
“心静,为本?”玉珂虽不太懂这些道理,悟性却极高。
项胥点头一笑。
玉珂接过那朵凤凰花,捻着花瓣。
项胥走过她身边,悠悠说:“明日我去敦煌家中的菜地中收捡瓜果,你若不嫌弃,也可同去。”
玉珂盯着凤凰花想了好一阵,忽的想起项逍曾说“没有人会拿凤凰花与白百合比较”,猛地回过神。
回头去看,身后却已经无人。
到第二日晌午时分,玉珂跟着项胥离开住处,两人一人一马往项胥引领的方向行去。
到达敦煌城已是傍晚。
项胥没有多说,只是给玉珂安排了住处,自己便打了水回屋去了。玉珂看他一向自食其力,自己也不愿低声求人,只好拿了水桶木盆自己去井边打水。
木桶很大,水满之后玉珂用尽全力也无法将水桶提起,想着自己难道离开了别人就连打水也不行了吗?
玉珂奋力拉水桶,绳子却一路下滑,将玉珂的手磨得生疼。手心火辣辣地烧着,玉珂忙的要松手,性子里藏着的倔强却又不允许自己放弃。
疼的满头冒汗时,绳子突然被人握住,一股很强的拉力从玉珂身后传来。玉珂回头瞥了一眼,是项逍。
他两只手握着绳子,神色清淡。
玉珂蹙眉道,“我自己可以。”
“好。”项逍闻言,手一松。
绳子嗖的就往下滑,玉珂的手心被磨得剧痛,猛地松手。
项逍一把拉住绳子,木桶晃晃荡荡在井里撞得声生响。
玉珂看着他,紧紧地抿着唇。忽觉得项逍此举实在羞辱人,玉珂扭头就回屋去了。
项逍脸上略有些吃惊的神色,还有一丝后悔,最后却又全变成了淡漠。
他稳稳的拉着绳子,将水桶提起,倒好水后又将桶放下,再打一桶水……
“娘总说你是我们家最像少爷的人,从不干这些活,如今这样子若是被她瞧见,只怕她要瞪眼了。”
项逍手不停,一边打水一边冷声说,“你不说,她自然不会知道。”
项胥一笑,走到井边站住了,看着头顶的月亮,问道,“爹娘又去了哪里?”
“不知道。他们一向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项胥脸上满是赞同,想了想说,“淳于公主没有将婧儿救出来,救了个不相识的男人?”
“那可不是一般的男人。”
项胥问,“既然是未央宫里带出来的,想来也不一般。”顿了顿,口气里带着一些责怪和一些宠溺,“婧儿真不知在做些什么!”
“也许爹娘说得对,我们家的人都不甘心做平凡百姓。”
“那是你们。婧儿救那个藩王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心上人,你和隆的举动我是真的不明白。”
项逍终于停下了打水,将水桶放在一旁,翻身坐在了井边,幽幽道:“贺兰丰意在胡汉两边游走,此时拉他一把或是推他一下,都会对胡汉两边的局势造成不可小觑的影响。”
项胥不太相信,说道,“结果呢?”
“结果确实如此。”
项胥愣了愣,问道,“你和隆费心费力助他组成那支军队,可想过,就算是对付了匈奴,可大汉皇帝未必领情。”
项逍不在意地一笑,“领不领情与我无关。”
“好。这些事我心知是你和隆这些年看多了胡汉争斗后想做的,我既然是汉人,自也没缘由坐视不理。那鼎的事……”
项逍看向项胥,仅是一个眼神,项胥就住了口。
两人对视片刻,项胥忽的笑了,“明白了。”说罢眼神往玉珂的屋子一瞟。
项逍微微蹙眉,道:“明白最好。”说罢就朝玉珂屋子行去。
玉珂回到屋中后用水清洗手心被绳子磨破的地方,不想疼得厉害,索性坐着不洗了。
没坐一会儿,就听见门响了。
项逍径直推门而入,玉珂心里有气,骂道:“这是我的屋子!”
“这是你的屋子?”项逍反问。
玉珂闻言,立即明白项逍的意思,自己住的地方是项家的屋子,不是自己的。项逍方才所做本已惹了玉珂,加之眼下项逍有意曲解玉珂的本意,玉珂越发生气。
“那我走!”玉珂起身就往外走。
项逍一把压住玉珂打开的门,拄着门站在玉珂身侧。
玉珂怒,侧头瞪项逍。却看见他眼神清亮,正看着自己,登时就想起幼时他将自己抓住,将自己关起来的事,心里的气消了大半。
项逍已经是玉珂对幼时唯一的一点记忆和证明了。
他的存在提醒着玉珂,你不是一个人;他的存在安慰着玉珂,过去那些美好的日子是真实存在的;他的存在温暖着玉珂,让她感觉自己还是那个在草原大漠里纵横奔驰的玉珂。
可他的存在也告诫着自己,你身上背负着寻找家人的重任。
“何以要如此刚硬?世间男子都爱温柔女子。”
玉珂嗤笑,哼道:“与我何干?”
“不明白我就说的再明白一些。”项逍道,“很多事你可以不必一个人去做,不必逞英雄,我会帮你。”
玉珂看着他,说道,“逞英雄?好,那么英雄,你告诉我你能帮我做什么?”
项逍沉默不语。
“替我找到家人?替我报仇?还是替我去死?”
项逍脸上散开笑意,却冰冷至极。他幽幽道:“我不会为任何人死。”
玉珂早料到他会如此,冷笑着推开他的手,“你活得无后顾之忧,所以向来只需考虑自己,可我和你不一样。”说罢就转身走到床榻边,一翻身背对着项逍倒在了床榻上。
项逍明白玉珂在下逐客令,却一贯是我行我素。不声不响走了过去,拉出一条绳子,钉在了墙壁两头。继而身子飞起,躺在了那绳子上!
玉珂听见声响,心知项逍没有走,却也不愿回头去看他在做什么。
项逍不动如山地躺在绳索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久久,该睡着的人还是难眠。
玉珂慢慢回头去看项逍,只见两壁之间横着一条手指粗细的绳索,项逍泰然的躺在绳索上。
项逍功夫实在厉害!
这样睡觉的人玉珂还是头一次见到,不但惊讶于此,也惊讶项逍为何留在自己屋内。
自己千回百转可人家已经酣然入睡。
玉珂忽觉得好笑,妄自己一直觉得自己性子洒脱,项逍才是真正的洒脱。项逍是不外露的洒脱,本身藏着一种不羁,而贺兰丰意则是……
玉珂想到这里,不愿再想,翻了个身,拉开毯子盖好。
两人一床一绳共处一室,静谧、安宁随着项逍熟睡的呼吸慢慢蔓延开来。
屋外响起了箫声。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
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玉珂听着项胥的箫声,想着:这样的男子,他在思念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