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五回:韶华倾覆(1 / 1)
当日傍晚,玉珂在屋内闲坐,忽的嗅到栀子花的香气,不由得开了窗,往外面看去。
夜晚的祁连山格外的凉,虽已是六月,但大漠里温差大,夜里尤其寒冷。北风呼呼地吹,窗外的树摇曳生姿,却没有美丽的感觉。
香气渐浓,随着风四处飞散,顷刻就弥漫了一屋。
栀子花。
玉珂不禁想起幼时,阿妈总喜欢涂栀子花,身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气。
她离开的那一晚,也是这样的香气。
玉珂忽的就怒从心起,紧紧攒着窗檐,咬着牙。
她要我等她回来。
可她终是没有回来的。
她怎么会知道,一个五岁的孩子,在兵荒马乱的时刻,有多希望阿妈就在身边,抱着自己柔声安慰“没事的”!她不知道!
玉珂抬手摸了摸胸前戴着的那枚项链——一只雄鹰。
冷笑一声,不管是谁,终究都会离我而去的。我只能靠自己。
咚咚咚。
敲门声惊醒了沉思的玉珂,她扭头看向门边,说道,“进来。”
阿棋开门进来,手里拿着那个小瓶子,“我来给你上药。这药是二公子亲手制的,极好用。”
玉珂一顿:项逍要她来的?
阿棋见玉珂不动,忽的好似想起什么,嗔道,“我家二公子胥就是被你下蛊重伤的那个人。”
玉珂听她声音里带着怒气,哼道,“他能制这些伤药,就能治好自己。”
阿棋瞪玉珂一眼,嘟哝:“狼心狗肺。”说着就打开了瓶子,将药倒在了手心里,双手合十磨了磨,抬头看玉珂还站着,嗔道,“难道还要我请你坐下来?”
玉珂不出声,坐下了。
阿棋慢慢的用手掌轻柔玉珂背上的伤口,揉了一会又开口,“逍从不带外人进府,也不知他带你来做什么……”
玉珂不气,反问,“他从没有带外人进来过?”
阿棋正想点头,忽的想起什么,说道,“过去绑过一个女子来。但那不算,那女子杀了一匹逍养的狼。”
玉珂心里一紧,面上却平平淡淡,说道,“不过是一头畜生,他就要杀了人偿命?”
阿棋严肃的说,“你懂什么?那匹狼刚生下小狼崽,它一死,狼崽子也难活。”
玉珂一怔。
她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在心里忘不掉那个绑走自己的男孩子。不单单是因为他技高一筹,有着一双黑亮的眼睛。
她从小都任人捧在手心里,很少有人拂逆自己,而他例外。她觉得那不过是一匹狼,何况是那匹狼先攻击了自己。
她没有做错。
错的人是那个男孩子。
但是此刻她终于明白,自己杀了狼,也害死了狼崽。她想问“那狼崽活下来没有”,可她问不出口。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
屋子里只有两个人的喘气声,还有阿棋的手不停在玉珂背上上药的摩擦声。
啪。
灯烛爆。
阿棋吓得一颤。
玉珂道,“汉人常说,‘灯烛爆,喜事到’。”
阿棋狐疑的看一眼玉珂,“你怎么晓得汉人的说辞?”
玉珂用匈奴话说道,“我还知道匈奴国的单于。”
阿棋啊的张着嘴,很是惊讶。
“在祁连山听到匈奴话,没什么可奇怪。”玉珂拉上衣衫,整理着自己的衣服。
阿棋点点头,敛去了神色,一边收东西一边说,“逍要你明日离开。”
玉珂震惊。
“别看我,逍不会留你在府里的。我想你也不会愚蠢到以为逍会留着你。”
玉珂起身就往外跑。
“你去哪里!”阿棋放下东西就往外追。
玉珂去了项逍的屋子,里面无人。又立即掉头往后院跑,脚程很快,不一会儿就来到后院里了。
“项逍!”玉珂喊。
欧呜——
玉珂大惊,回头只看见身后站着一匹狼!
那狼不大,应该是还年轻的狼,但它背上的毛发一根根立起来了,龇牙咧嘴,弓着身子死死盯着玉珂。
玉珂一摸腰,金刀忘在了屋里。糟糕,就算只有这一匹狼,但没有武器,玉珂极有可能会成为它的晚饭。
正在惊慌的时候,狼赫然跃起,朝着玉珂扑过来!
“啊!”玉珂跌倒在地上,抬手臂去挡。
狼咬住玉珂的衣袖,拼命甩头,好似要把玉珂的衣袖全部扯下来!玉珂暗自庆幸,同时心有余悸。
——若是咬住的是手臂,它是不是也想把一只手臂都扯下来?
玉珂抬脚去踹狼的肚子,可狼却死死咬着不松口,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玉珂反倒慌了。
嘶啦。
玉珂的长袖被扯掉,露出了一只手臂,自己也一翻身倒在了地上。那狼不肯罢休,纵身上来,玉珂情急之下两脚踩住狼的嘴,勉强撑住了狼的攻势。
可狼不依,发疯似的扭动着,躲开了脚,又朝玉珂的脖子扑来。
狼这样凶猛的动物,一旦动手就会选择一招毙命的手段。它要的不只是胜利,还要最快、最省力地杀死对手。
玉珂一把扯下耳环,照着狼的有眼弹过去。
欧呜——
狼一声惨叫,稍稍停顿后还欲再来。
阴影处忽的想起一声人模仿的狼啸声,狼站住了,回头看了一眼,迅速跑向了阴影处。
项逍走了出来。
玉珂大怒,“你一直在这里?”
项逍若无其事的颔首。
“你在这里看到我被狼袭击,却见死不救?”玉珂更加愤怒,“还是……还是根本就是……”
“是我要它咬你。”
玉珂最不想听见的答案,却也是心底里觉得最可能的答案。
玉珂跌坐在地上,头发散乱,一只手臂露在外面,衣裙污秽,一只耳环也不见了。这样狼狈!
而项逍,一身青衣,黑发如绸缎一般柔顺的垂在身后,印着满院子的月光,妖异而美丽,魅惑而飘渺。
一个落魄的如同落水的狗。
一个出尘的好似仙境的神。
玉珂实在不能理解项逍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面对一个人的生死,他那么淡然!见死不救不说,在他眼里,要一匹狼咬死一个人,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他连解释自己为什么这样做都不屑。
玉珂真正地感受到了恐惧的感觉,她屏息看着项逍。
项逍微微躬身,轻轻拍了拍狼的头,狼扭头离开了。项逍站直身子,往前走了几步,最后站在了玉珂的身前。
“我说过,我不会留着没有大用处的人。”项逍开口。
玉珂渐渐恢复理智,问,“那你现在觉得我有用处了吗?”
项逍没有回答,打量着玉珂,许久后才说,“你会射箭。”
他不是在发问。
玉珂随身带着金刀,却很少显露自己会射箭,有些奇怪为何项逍会知道,但更多的是对项逍的戒备的钦佩。
项逍面不改色,冷着脸说,“那一日我握过你的手,上面有茧子。不是富家小姐偶尔玩耍的那种,是真正要射杀一个活物练习时留下的茧子。”
玉珂偷偷摸索着自己的指腹,上面的确有茧子。
“方才你用耳环击中狼眼。情急之下,能够这样精准的打中目标,又一次表明,你的箭术不差。”
玉珂不说话。
项逍也沉默了。
“我不想探寻你的箭术是谁教的,不过我想你应该告诉我你找上我的缘由。”项逍道。
玉珂想了半晌,还是沉默。
项逍一脸的“我明白”,点点头说,“明白了,你不肯说。府外有好马一匹,你明日一早就走。”说罢转头就往屋里走。
玉珂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左右挣扎着,终于开口,“我是淳于公主。”
项逍的脚步不停。
玉珂急急翻身站起来,喊道,“老上单于稽粥是我的叔父辈……他迫于右贤王的压力,不得不答应右贤王娶我的条件。可我不想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
项逍脚步微微一顿,复又继续往前。
“你能帮我!帮我逃掉,只要不嫁给右贤王,你要我怎么报答你都可以。”
项逍突然回头,“我帮不了你。”
“为什么?”玉珂急急问。
“匈奴国一再扩大领土,右贤王手里的兵权仅次于单于和左贤王,你要我为了你开罪右贤王?我办不到。”项逍脸上的笑好像在嘲笑玉珂。
可玉珂越发肯定他能帮自己。
尽管他只是一个平民百姓,有些家底,但绝不是那种可以与天家对抗的人。但玉珂就是觉得,他可以。
“我什么都愿意做!”
项逍凝眸看着玉珂。
玉珂道,“我不能嫁给一个那样的男人。”
项逍嘲笑的问,“那你要嫁给怎么样的一个男人?”
玉珂咬着牙,握着拳。
项逍又没了耐心,转身想走,玉珂突然开口说道,“他一定要一心一意待我。凡事都以我为先,我说的是所有事。不论什么,他都以我为第一,永远将我放在第一。”
项逍身形微微一顿,头也未回说,“世上有那样的男子吗?”
“有。”玉珂答,“只是……我还未遇到。”
项逍笑,“傻子才会这样做。”说罢他进了屋去,屋内灯烛亮起来,传来声音,“明日你和我一起去敦煌城。能不能帮你自己,由你自己决定。”
玉珂浑身绷紧的神经总算松懈下来,自己总算是赌对了一次。不管如何,他肯出手相助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相信项逍,只是因为他过去绑过自己吗?
还是因为他有一双黑亮的眸子?
玉珂默默站了一会儿,露在外面的手臂被风吹的冰凉,她打了个颤。
夜,越发深了。
屋内,项逍目视着玉珂走远,身后的一匹小狼呜呜的叫着,项逍回头看它一眼,道:“这就是杀死你母亲的人。但我想,仇未必需血来洗涤。”
小狼又呜呜地叫了一声。
项逍道:“罢了,我尚且做不到不报仇,又怎么要求你?”说着走到床榻边,看着了小狼黑亮的眼睛,又说,“又或是……我们都暂且放下?”
小狼歪着脑袋,没有回答项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