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第一章9(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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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连夜赶到巴黎。我不敢去见安娜,她的脸,她的泪水,她的话……任何一个有关她的东西都会让我心碎,经过一晚上的休息,李希仍旧憔悴不堪,不过心情没昨天那样沉重;戴蒙坐在车里小憩,他等我见完安娜后再去问候她。
于是我跟着李希进了安娜的病房,见到了久违的安娜。
“安娜。”我轻轻唤着她的名字,安娜比先前更瘦弱了,小脸蜡黄色,颧骨不笑即分明,眼睛周围变成黯黑色,有些发黄,像电视剧里的烟熏妆,头发却梳得整整齐齐。
她正睡着,我叫着她的名字,拿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额头还有柔柔的头发。
只轻轻一碰她就醒了,我很是内疚,她看见是我,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眼睛更雪亮了些,我在她身旁坐着,抓住她的手,她缩了缩,最后才把手交给我。
“好些了吗?”我说。
她点点头,我接着说:“照顾好自己。”
她又点点头。“早饭吃了吗?”
“没有,不想吃。”
“好吧,早饭对你来说是不存在的;那中午饭呢?吃了吗?”
“没有,这还没到中午呢。”她终于肯带着些许情绪——没声好气——说话了。
这是个好兆头。我暗暗想。
“我买了一把郁金香,是你最喜欢的金黄色,插在哪里?”我问。
她指指床头柜上的大唐朝花瓶,示意我把里面的残花败柳扔掉,我摇摇头,把一整束花放到她怀里,说:“你最喜欢金黄色的郁金香,我偏爱粉色的,记得有一年,你的男朋友送你一把五彩缤纷的郁金香,我跟你要那枝粉色的,你死活不给,你还记得你的拒绝词吗?”
她摇摇头,屏气凝神。
“你说,她们是我的孩子,你会把你的孩子拱手送人吗?!”
我又说:“别伤心了;你瞧,现在,你的孩子又在你怀里了。”
我看见泪水簌簌地在她脸颊上滚过,她把怀里的花死死抱住,仿佛那是宇一般,饱满的郁金香花瓣被她掐得破破烂烂,虽是如此,花看起来依旧娇艳,那是种旷世的美,代表着一个母亲撕心裂肺的痛和深入骨髓的想念。
“亲爱的,一切都会过去。”谁都会这么安慰人,但这句话本身是多么地无关痛痒,我不打算敷衍了事。李希早已善解人意地离去,给一对姊妹留出空间,他相信我的专业——虽多半由于安娜的吹捧,他坚信我可以帮她拨开迷雾,重新期待明天的美景。
“本来打算让你见见他的,”她说,“他是那么地乖,我保证你没有见过这么乖的孩子。”
“他总是在生病,从出生到离开人世——”她呜咽了,过了一会才继续下去,“隔三差五的总是生病,但我的宇是个乐观勇敢的孩子,他不常哭闹的。”
“他有时候会冲我跟李希笑,好像用笑来感谢我们把他带到人世;好残忍,仅半个月他竟离我们而去了。”
她从枕头底下、从一片泪花中捞出一打照片,递给我,我把那些照片捧在手心里,长久地仰视。
“看看吧,是宇的。”她浑身无力地说。
我一张张翻着,她也凑过来泪眼模糊地看,我看到那个小男孩的笑,略显沧桑的脸上挂着的纯粹的笑容,是一束聚光,让人不忍直视——他做鬼脸、挂着泪珠、伸手抓妈妈的头发、嘟着嘴喝奶粉、转着眼珠打量……照片渗透了宇小世界的方方面面,我不得不认为他们在宇离开之前就晓得这个孩子是不会长久存活的。
我抱着她,她抱着那些照片,两个人并没有什么交流,我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安慰。安娜渐渐明白了宇已死去不能重生,她接受了这残酷的现实,然而,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只有几个月任期的母亲,安娜明显苍老了,如小鸟一样的叽叽喳喳不再属于她,也就是说,她蜕变成了一个寡欲少言的人,一只不再用心打扮自己的孔雀。
“宇死后,我只有凋零。”她如是说。
她恢复得不错,本来只是心情抑郁,身体硬朗并无大碍。
戴蒙在第二天回到瑞士,去处理一大堆繁琐的事务,半个星期后,他重返巴黎,跟我说已经得到亲朋好友的谅解,“我把婚礼推迟到下个月,那个时候安娜会完全恢复过来。”
“对不起,”我不得不跟他道歉,“请转告莫纳夫人,我很抱歉没能完成她的夙愿,然而事关重要,我可能无法跟你在瑞士举行新婚仪式了;一个月,不,”我摇着头,“一个月对失去孩子的母亲太短了,安娜根本没从阴影里走出来,我还是很担心。”
我吻了他一下,抱住他内疚极了,喃喃地说:“对不起,戴蒙,对不起。”
“别这么说,亲爱的。”他疼惜地吻了吻我的眼睛,我已经三天没合眼了,安娜总是失眠,我得保持随时清醒。
马丁夫人也是痛苦不堪,她十分爱这个孩子,马丁先生没有办法只好带她回老家去,眼不见心不痛;我照料着安娜的生活起居,她现在有着一种经过大风浪后的宁静,我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她恬静地好像庭院里的怒放金黄色郁金香,有点孤芳自赏的味道。我在她家院子里栽了两排白色蟹爪菊,盼望着她们的勃勃生机能感染到院子的主人。
李希照常上班,他不得不工作,有无限的事务等待着他的决策。
安娜,只要是个晴天,只要傍晚有夕阳,她都会坐在院子里的空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郁金香;偶尔下雨天,她会撑着一把从中国带来的油纸伞,迈着小碎步,逡巡在院子泥泞的小道上,一遍又一遍。
她太安静了,她的静谧世界我几乎拔不动腿走进去。
我很是痛苦,却不敢硬闯进她的世界——那个只有她跟宇的小世界,我只有竭力保证她的饮食,她的身体健康,别无他法。
欧洲的新鲜蔬菜贵得惊人,也没有炒菜工具,只好添置了一个炒锅和一些调料用来做菜,主食仍是面包,各种各样的沙拉,撒上熏肉沫,大家都喜欢吃,自然不会少了那两位先生喜欢的奶酪和啤酒,我像极了一位老妈子,起早贪黑地照顾两个新生家庭的生活,却为能够付出而开心着。
懒觉倒是再也没睡过,在瑞士时六点钟就会惊醒——莫纳夫人总是五点一刻即醒,我不敢有丝毫怠慢;赶早市买足一天的食物,日子悠闲又自在。
《吠陀经》云:一切知,俱在黎明中醒。
果不其然,这天黎明时分,我发现一家古老的木匠房,打算用桃木为宇做点什么。
傍晚天有些阴沉,风很大,今天安娜的心情不错,她的胃被我调养得服服帖帖,她面色红润,也许是觉得板着脸对最好的朋友是极其不礼貌的,于是决定也许晚餐时可以帮我打打下手,我很高兴她这么做。
这会儿,她倚着窗棂,痴痴地盯着光镜般的玻璃窗,窗外,狂风正肆虐地吹着满园秋色。
此时已是秋尽冬初,我扶住她的手臂侧立,往她肩上搭一片毛毡,她摆摆手,眼睛依旧望着窗外暗黄色的天宇,这时,她若有所思地对我说:“提,如果给宇取个名字,你会叫他什么?”
“久生。”我说出这两个字,心忽然抽搐一般,我望向安娜,她怔了怔,没有说话。
窗外忽然大雨滂沱,砸在窗户上细碎的雨点巴掌一样拍在玻璃上,好似人的怨恨,在窗子上留下一条长长的疤痕。噼啪声中我还是听到了她的呜咽。
停了一会儿,雨渐渐小了,她收了声,抹了把泪,说:“这个名字好,长长久久地生活;应该取这个名字的,我这个没有文采不懂寓意的母亲送给他的名字叫做翔宇,翱翔在天空中的宇,如果他可以长大,一定是只雄鹰,定会叱咤风云。”
“李翔宇。”我念着这个名字,仿佛念着一个幼小的灵魂,“翱翔于苍穹,他不是正在天宇中漫游吗?你的小宇,他在碧蓝的天空下自由自在地舒展着身体,他在华丽又圣洁的天堂顶端,在洁白的充满声乐的云际飞着呢。他已然是一只雄鹰。”
她有了一丝宽慰,也乖乖地把毛毡披于肩上。
“在他有限的生命里,小宇有深爱他的家人,他笑过、哭过、努力过、同病魔斗争并且胜利过、生活过,他对这个世界有所体验,也留下了痕迹;有些人即使活了一辈子,也是平淡无奇没有出彩,老死时剩下一把土,被遗忘;上帝总归是公平的,他的公平秤上放的是自我价值。”
“谢谢你,提。”安娜搂搂我,接着灿然一笑,我借口准备晚餐离开了她,眼泪却在转身的时候狠狠砸下来。
李希希望安娜回国散散心,他请求我陪她一起回去,我自是答应,却有些挂念戴蒙——他前两天回了瑞士。李希订了两张后天下午的票,飞往法兰克福再转机,他是个贴心的男人,请我好好照顾安娜,他过两天也会去中国,而且后天他会跟戴蒙一起送机,一解我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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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苏先生和太太带了礼物,曼如和桥各一份,甚至是诊室的护士也每人一件,我自己买了条风情万种的裙子,送给安娜的是木匠房里定制的——桃木牌。
安娜离开巴黎前在我的陪同下去了宇的公墓,哭了一回,放了大朵大朵洁白的马蹄莲。她终于愿意让那可怜的孩子去安息了,我打心眼里为她高兴,回家的路上,她一度眩晕,我搀扶着仿佛一片薄纸的她,轻声安慰着。
我掏出裙子口袋里的木牌子,那时候巴黎已经足够寒冷,我穿着毛呢大衣和拖地长裙,北京老婆鞋,仍旧一副中国打扮,“你来看看。”
那牌子上刻着宇的生辰八字,镶着一枚小小的黑白照片,以及一片灿烂的天空,她默默地把牌子揣进口袋,放在衣兜的最里层,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只希望他在天堂能健健康康的,不要生病,要经常笑,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她朴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