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二章3(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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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晚上我都跟安娜挤在一起,戴蒙出去后很快便回至晚宴,却是再也没有礼节性地走到我跟前,而且,晚宴剩余的时间,他似乎也在刻意回避着李希,要不是结束时两人勾肩搭背地送走所有宾朋,上述假设便会成为事实。
我是最后一批离开晚宴的人,这时已将近十二点,因我住在新区,人烟稀少,途经的车辆又是寥若晨星,安娜坚持要让李希送我回去,而这桩任务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他最好的朋友——戴蒙身上,同时,我极喜欢那部车的消息已不胫而走,这就使这趟顺风车搭得更加理所当然。
戴蒙没言语,眉宇间却是同意了。
这会儿,窗外一片漆黑,我与他并排坐在挡风玻璃前,正值秋高气爽,只要开着车灯,漆黑的夜也显得明亮些。
由于晚宴上意见的分歧,夹在车间的是寂寥,他也没有跟我搭话的意思,我自是不会去讨没趣,更何况,头上那轮皓月较之任何语言对我都更有吸引力,再加上数不完的漫天星辰,这些我都应接不暇,哪里还有心思去盘算这车厢里另一个同类的想法。
“我忘记了苏小姐的住址,”他说,我正沉浸在这月白色的夜,没听到他的话;他推了推我,敦促道:“你要意识到我正酒后驾车,所以请立刻告诉我。”
我立马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在宴会上一杯又一杯地猛灌,此时还能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酒后驾车果真不易——无奈此时已是骑虎难下,所幸午夜的交警不多,只要不闯红灯不超速,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至于个人安全,我倒没怎么放在心上,我信赖戴蒙先生的车技,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比我更热爱生命。
我朝窗外看了看说:“一直往前走,第三个街口向左转——啊!你慢点!!”
戴蒙正在逐渐向一个标准酒鬼过渡着,方向盘打得不似平常那般灵活了,我只好把手放在离方向盘两公分的地方小心地协助他,经过一段坎坷又令人忐忑不安的旅程,终于到达了我租赁的小屋。
戴蒙尚能自主下车来目送我进楼里,但我对他能否安全到家的问题很是担心,他表示自己可以,说着就要跌跌撞撞地上车。
知道醉酒的人总会大话连篇,我自是不会放他独自离开,“午夜、孤男寡女——”我想道,觉得让戴蒙先生与我在深夜共处一室甚是不合理,他却表示乐意去我的寒舍参观。
我率先上了楼梯,他关好车门也跟着上去。现在他正斜躺在我床边的地毯上,背靠着床边,我在阳台上用可乐煮着姜汁,我记得这个混合物好像解酒,但又似乎觉得那是用来治疗感冒的。
姜汁的味道充满着柠檬气息,但加上可乐——那味道可想而知,只是闻就要胃抽筋,待可乐泛起泡沫时,我给他盛了一杯,放在他手心里,说:“喝掉这个就不那么难受了。”
“对不起,失态了。”他说着,同时问道一股坏可乐味儿,狐疑地看看我,“你确定它可以醒酒?”
“是的;请赶紧把它喝下去。”
“可乐姜汁是治感冒的……浓糖水才可以醒酒……”他断断续续地说,虽然这位先生已经醉酒,但是思维并不混乱。
“只要含有葡萄糖就可以;可乐也是甜的。”我狡辩着,极力说服他喝下杯中之物,最后这位先生因盛情难却,终于极其艰难地将杯子举到嘴边,然而,刚喝下了半杯,他就再也张不开口了。
过了半晌,他微微眯着的眼睛渐渐张开,神智也清醒了些,他挪了挪身子,使后背紧靠着床棱,他的眉毛四周包括眼睛都红红的,可见他的酒量相当得小,他挣扎了下,抖了抖喉结,问我道:“讲讲你的父母怎么样?”
我正为避免尴尬而坐在床上胡乱敲着键盘,他这样突兀地一问,真真地使我一惊,过了好大一会,我才窃窃地回问他问我父母做什么,并且告诉他苏先生及太太身体很好,谢谢他关心。
“我不是问你的养父母——我是说那中国人跟法国人——”
我稍微怔了怔,一本正经地看向他,却只看到他带着浓密卷发的后脑勺,“他们——”我说道:“如果戴蒙先生不提及,恐怕我都忘记自己的身世了;也许我见过他们吧——其实,即使见过,也不过是刚出生的那几天;妈妈说我是在几个月大的时候就被人送到孤儿院的,自然我对他们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
也许每当回忆起悲惨的往事时我们应当悲伤甚至哭泣,我却丝毫没有类似凄凉的感觉,只觉得那是段发生在黄昏的令人憧憬的往事,那个空间里有我最最亲近的四个人,他们争抢着要抱我,有的因离开我而哭泣,有的则因拥有我而欣喜。
戴蒙把头向我这边偏了偏,没再说话地又偏了回去,我接着说:“不过,每当我想起他们的时候,会打心底里浮起一阵温暖;或许我会有个兄弟或者姐妹,亲生父母只是出于无奈才将我寄人篱下,终有一天一家人会团聚的。”
“憧憬本身是没错的,然而,一旦过分陶醉其中就要适得其反;这就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道理。”
我一阵愤慨,却懒得与其辩解,只自说自地,“然而我总要在心里保存一大片的希望,即使每次都会落空,那又何妨;终日唯唯诺诺,不敢对任何事物抱以信心的人,才是最大的悲哀者。”
“我想你是误会了,”他道:“既然他们在你刚出生时选择离开,则代表他们不想留给你希望;也许在他们看来,若是给了你希望便是害了你,并不是所有的希望都可以拿来温暖人心的,有的,则是笑里藏刀。”
我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却不肯承认,就是这么个高傲又固执的人,不肯低头。他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才尝试着站起来,不幸又是一跤,我正欲询问他是否受伤,他轻轻地摇着手儿,说:“只是腿有点麻了。”
我有些内疚,本来应该让他躺着床上,而不是现在这样——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的。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为打破静谧:这样的深夜,一间小屋里的两个人,其中一位又心仪着另外一位——安静的气氛真能折磨死人。
我想到了这次宴会上他的异样——我是十分想知道其中缘由的,于是我说:“如果不介意,我愿意听听你今天晚上酩酊大醉的原因。”
“我没有醉。”
“所有的醉汉都会这么说。”
“然而,我没有醉,啤酒还不能让我将一切烦恼抛之脑后。”
“也许你可以说出来,把烦恼说出来,这样心不至于太累。”
他挪了挪身子,给抱枕换了个位置,好让自己的脊梁靠起来更舒服些,接着,他用那深邃的眼神看了看我,说:“我可以吗?”
他的语气让我心疼,好像一棵孤零零的小草遭遇一场大风,它对风说“我可以依靠你吗?”;我的眼睛瞬间湿了,我蹲到戴蒙前面,他褐色的头发有些凌乱,他的眉头深深陷下去,我好像抚平那些沟沟壑壑,他好像一个失落的孩子——我听到一个声音,“离开他,离开他!不要抱住他,赶紧站起来!”
我慌张地站起身,坐回床上,双手放到键盘上,眼睛却始终不离开那位先生;如果没有那个声音,也许现在——我正紧紧抱着他,轻声在他耳边呢喃——而这个情景我只允许在脑海里出现,绝不能成为现实。道德的作用真强大。
“我可以吗?”他独自重复着,干笑一声,说:“不,我不可以。”
“不,你当然可以。”我抢着说。
“已经是覆水难收——即使告诉了苏小姐又有什么作用?没有人可以让过去重来;而过去的错误永远得不到更正,受伤的人也得不到弥补。”
“过去已经不在了;可是,还有现在,未来,只要你愿意,错误可以更正,破碎的心也能修复。”
“是这样吗?”他费力地说着,我知道他并不觉得我的话能够起作用,只是礼貌地听着罢了,他继续说:“恰当的时候,如果人生是一个个恰当的时候该多好!”
他慢慢站起身,伸展伸展身体,看来可乐姜汁真的有醒酒的作用。那位先生又在我小小的房间里踱了一圈,甚至透过阳台看了眼郑州的小夜景,然后他说:“我已经恢复正常,没有理由继续打扰下去。”
我只稍稍抬起头,冲他点了两下,他慢慢踱到门边,穿上自己的鞋子,快走出门庭时,他补充道:“这屋子布置得很美,谢谢你的好心收留。”话音未落就听到咔嚓的关门声。
我松了口气,手腕也软了下来,瘫放在键盘上,不知是因为打字太劳累,还是戴蒙先生的离开使我紧绷的神经松弛所致。
戴蒙逗留的期间,我虽然尽量装出一副冷漠的、毫不关心的面孔,天知道这外表下包裹的是一颗多么激动的心——我一个字也没写进去,脸颊绯红,“幸好他并不清醒,如果四目相对,真不知道我脑海中除了一片空白还有什么——”
然而,即使是火花如此地四射,我的理智还在,我是说,那位我心仪的先生终究是个已婚之人;从小受到父母严格教导的苏提怎敢触犯道德——去做别人的情人?!
“所以,我只有等待他离婚。”我一边怀着对Josinae深深的歉疚,一边期盼着早日同她丈夫在一起。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在想我这般为爱痴狂的原因:究竟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身上有什么在深深吸引着我呢?(不学无术,我是极其不想用这个词去诋毁他)家私?学富五车?丰富的阅历还是——根本他就是一个整体,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我极力说服自己吸引我的只是他的富有,这样我就能劝说自己远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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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今天是九月二十七号,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安娜婚礼的前一天,也是在今天,她将远渡重洋,踏上幸福的婚姻旅程。
一对新人本打算十天前举行婚礼,即九月十八号,由于那天是九一八事变纪念日,安娜宁死也不从;让人气愤的是,蕴含着“就要发”的民族耻辱日竟有百对新人争先恐后地注册结婚,她打心眼儿里瞧不起那些人,尽管她平日里并不把爱国挂在嘴边。
于是就推到了明天,上午十点的良辰吉日。
告别宴会上总有不可避免的啜泣声,安娜尤甚,前前后后一共哭了七八场。
我从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我与安娜只是紧紧相拥,两人分开时我的肩膀都凉了,头发被安娜压住的那一块儿完全被打湿,我捧住她的脸蛋,说:“瞧,妆都花了,可不许再哭了!”
她点点头,直到到了机场,她仍不肯放开我的手,我一再表示一年之内一定会想方设法去巴黎探望她,同时也积极地希望她常回这片神奇的黄土地探亲,她才登机。
飞机已从视野中消失,我仍久久伫立,“我最最亲爱的安娜,多保重!”我在心里暗自祈福,希望下次见面时她的笑容比从前的都要甜。李希已经表示会尽快筹备在在中国开办分公司的各项事宜,这样,我的心也不至于太过远离这片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