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伤逝(上)(1 / 1)
人活着就是为了经受苦难,这就是命运,谁也无法选择!这是他爸爸生前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大一放寒假前,辅导员要求她带的所有班都写一篇总结,总结在大学里一学期学到了什么,做过什么有意义的事。
回家后,他想,大一一学期我学到了什么?做了些什么?——加入了学校的文学社;参加过一次演讲,却没有取得成绩;还参加了学校组织的冬季跃野长跑;系里组织元旦晚会时,写过一个话剧,但没有被采纳;英语还是那么差,没有一点进步,还挂了两科。
过年时爸爸没回家,临云也没回家,家里只有他和妈妈。他有一年多没见爸爸了,没想到再见爸爸时,爸爸已化为尘埃,被装在那个黑漆漆的小木盒里。
爸爸是在大一上学期放寒假的正月十六去世的,客死异乡。那天晚上他正收拾东西准备第二天返校,姑妈打来电话,从电话里传来了爸爸去世的噩耗。听到那个消息,他全身麻了,握着电话呆呆地站着,不知怎么说话了。
姑妈要他先暂时瞒着妈妈,他骗妈妈说爸爸只是病了,正在医院抢救。妈妈一听爸爸在医院抢救,急得直掉眼泪,跪在观音菩萨的神像前不停地磕头,嘴里不断呼唤着他爸的名字,说,观音菩萨大慈大悲,保佑风儿他爸返阳,返阳,快返阳!……
他站在妈妈的旁边,眼泪止不住地流,妈妈的愚昧令他心碎,看着那面无表情、冷眼旁观的泥菩萨,他心里充满了憎恨,一把抓起观音菩萨的神像向墙上猛地摔去,神像被摔成了粉碎,妈妈惊吓得跳起来,问,风儿,你干什么?
他没理妈妈,又拿起神案上的香坛朝墙上摔去,哭喊着说,爸爸已经死啦!
妈妈瘫坐在地上。
他永远也忘不了双手接过爸爸骨灰的那一刻。
那天,天灰蒙蒙的,站在公路边等待爸爸回家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手脚不停地发麻,差点失去意识,好几次他感到自己快站不住了,但他还是硬生生地挺着。
从姑妈手里接过爸爸骨灰的那一刻,他什么也看不清,视线被泪水模糊,脑子一片空白,双手接过爸爸温暖的骨灰,哭着说,爸,我接您回家!那一刻,痛不欲生。
抱着爸爸的骨灰,走在破烂不堪的石子路上,他的心好痛,一阵阵的巨痛,咬着嘴唇,任凭泪水流出,紧紧地将爸爸抱在怀里,贴在胸口,希望爸爸可以治疗他内心的伤痛。
他忘不了爸爸的骨灰有多温暖,——尽管从东北到家走了一两天,那温暖就像是爸爸的体温。他将骨灰盒抱在怀里,爸爸的体温穿过那层冰冷的骨灰盒,顺着他跳动的心脏流遍全身。他感觉到爸爸的生命已溶入他的身体里。
走在熟悉的回家路上,这条路他曾无数次和爸爸一起回家,爸爸走在他后面,总是夸他走得快,走路的姿势很好看。每次听到爸爸的夸奖,他都会回过头,看着爸爸微笑的脸庞,那笑容里含着无限的怜爱。
他记得小时侯,有次问爸爸,爸,人死之后真的会有灵魂吗?
爸爸抱起他,微笑着说,爸爸不知道,爸爸只知道你就是我的灵魂。
爸爸真的死了。他讨厌这个“死”字,讨厌一切有关“死”字的词,害怕别人提起这个“死”字。生与死将他和爸爸的距离拉得太远。
他觉得爸爸没死,爸爸一直在他身边,他无时无刻都能感觉到爸爸的呼吸,爸爸的心跳,爸爸抚摸他时的温暖,甚至睡觉的时候也能听见爸爸的鼾声。无论在哪里他都能感觉到爸爸的存在,他从来没觉得爸爸离他这么近过,这是在爸爸身前他所不能感觉到的。可能死亡并没拉开他与爸爸的距离,反而更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可他还是害怕面对死亡这个现实。
他想起爸爸走后,妈妈说的话。她说,你爸生前很累,没有一天轻松过,他害怕没有能力再供你读书,害怕自己撑不到你出人头地的一天。
他呆呆地听着妈妈这番话,没有一滴眼泪。他的眼泪早已流尽,在听到爸爸去世的消息的那一刻,在抱起爸爸骨灰的那一刻,在亲手将爸爸的骨灰放进坟墓的那一刻。他不会再哭泣,因为他在爸爸的墓碑前说过,爸,以后我不会再流一滴泪!
爸爸去世的那天,临云一直在广东打工,她没有回家,只是打了个电话回来,她说,哥,爸爸已经走了,但活着的人仍要继续生活,我要用自己不多的时间担起爸爸的责任,完成他未完成的心愿。
许多人都骂临云不孝,只有他理解临云。
回到学校后,他几乎每晚都梦见爸爸,梦见爸爸微笑地望着他,摸着他的头,说,风儿,你现在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坚强点!说完爸爸就消失了,然后又出现在屋顶,他望着爸爸,不停地哭泣,喊着要爸爸下来,可爸爸始终不肯下来,爸爸摇着头,叹息一声,渐渐地向天空飘去,消失。他望着爸爸慢慢消失,越哭越伤心,最后从哭泣中醒来,醒后仍然无法止住眼泪。
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悲痛中,无心上课。有天晚上,他又一次从梦中哭醒。第二天早上,他仍然忘不了那个梦。于是拿出笔,在课桌上乱写: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做梦
在梦里有爸爸的身影
可以看见爸爸慈祥的笑脸
可以听到爸爸熟悉的声音
可以感到爸爸温暖的抚摸
在梦里我不愿醒来
因为醒来后爸爸便化为泪珠
从我脸庞轻轻划过
留下忧伤的痕迹
梦琴将自己最喜爱的一本书借给他看,他翻开书,里面有张纸条,上面写着:梦总有醒的时候,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每个人的生命都没有必要为任何人而停留,他们有自己的路要走!为什么不放开手,让他们安心走自己的路?
他看着那张纸条,想了很多……
宇明很长时间没见过他笑过,于是将自己的笑话书给他看。他翻着宇明的笑话书,在最后一页看到一句话:作家要若勾引女人,他只需要做的便是告诉他:“我是作家。”这跟春药一样有效。——美国文学家索尔.贝罗。
原来真有这样一位作家,他一直以为那句话是宇明自己说的。他看着这句话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爸,我好想你,你在哪里?在幽幽城吗?你现在是否已和妹妹重聚天伦?我好孤独,好想你们。爸,我让你失望了,我依然无法承担那份责任,无法经受失去您的悲痛,无法经受失去云儿的悲痛。他拿着《伤逝》,流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