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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人间。
城镇大门，人流攒动，依稀喧闹，阳光正好。
一名女子打着丁香色油纸伞，袅袅婷婷走向城门，一身华服又是美丽容貌，格外惹眼。却见那貌美女子走到城门口后并未进城，身子一折，裙角飞扬，竟走到城门口一侧城墙的角落，那里生长着墨绿大树，不少乞丐窝在那儿懒洋洋的晒太阳。
女子一边靠近一边蹙眉掩鼻，收了油纸伞，走到最远处一个乞丐面前，这乞丐脏兮兮地靠在城墙上打瞌睡，头发乱糟糟，草帽盖住了脸，因是肤色比寻常乞丐更为白皙，倒也一眼认出。
“终于找到了。”
女子上下将他一扫，“九重天帝若是晓得你未真正羽化，而是辗转人间，现在还做了个乞丐，估计得气死。”
“罢了，反正我现在也不是上仙，见不到帝君老人家的，”女子望向天空，“做个逍遥自在的魔，倒是挺好的。”
这话如空气，乞丐一动不动，过了半晌，那女子等的几近骂人，他才轻微道：“你还活着。”
“呸，我哪有你和阿十这些神魔长寿，都轮回了几番了。”
乞丐没有应，似睡觉一般。
美艳女子候了须臾，才叹息一声，道：“朝华没死。”
那乞丐依旧懒洋洋靠着，女子却识出，他身子微微僵硬了，不禁揉揉额，“快二十万年，你都成上神里头的祖宗了。这事，阿十本不想让你晓得。”
女子又等了很久很久，一直等他慢慢拿下草帽。
凌乱黑色头发下，男人有一对漆黑发亮的眼睛，如晨星。他静静注视女子，低哑的字句从薄唇中吐出：“月瑢，你且再说一遍。”
女子叹一声，“朝华魔尊死前魂魄散成千万片归于天际，其中一片元神碎片被阿十捉住，而阿十的兄长他……”她停了一停，“日日辅以魔力与魔血孕育，如今二十万年过去，终成了完整魂魄。”
她看着男人的眼睛，经历漫长的时光与沧海，她觉他变了太多，又丝毫未变，“朝华的尸身被你安置在嘉兰泰幻境，等这个魂魄长大成魔，便可将‘心’取出置于朝华尸骨中，至此，你心爱的朝华魔君可复活。”
“此事违背万物天理，乃阿十与魔尊陛下逆转天命。”至今她称那个人依旧为魔尊陛下，阿十现当了魔尊，也称其为陛下，在阿十眼里那个人才是真正的魔族首领，她也跟着这般称呼了。
“或许某一天，将受最狠戾天谴，灰飞烟灭罢。”
乞丐依旧沉默。
“这个魂魄，已经长成小丫头了，”月瑢重新撑开油纸伞举在乞丐头顶，“你想去看看她吗？我给她取名叫伏曦。”
乞丐浑身一震。
月瑢笑了笑，“阿十说魔尊陛下晓得我给她取这个名字时，也是有很大的反应。”
她摇摇头，“其实我至今在想，你心里头的，究竟是朝华，还是之前我见过的那个魔族女人，与朝华一模一样的女人。”
男人起身，“虚幻。”
“……嗯？”
“她本是虚幻，”男人淡淡冷笑，撩撩头发，额间一抹浅浅疤痕，“浮华一场。”
凭空出现，无从追溯，又突然消失。
就像最初他遇到她一样，青丘山洞里，她竟挡在他面前，与上古女妖作战。
他是北朔帝君，来保护他的，她是第一个。
“朝华魔君虽是心系于你，但你为她所做之事无非是将她的尸身安置在嘉兰泰幻境。你若真心喜欢朝华，怎可在她活时无动于衷，而在她逝去时劈出一整个幻境来守护她尸骨？即便是九天神女身死，都未有这般待遇罢。”月瑢美丽眼睛盯住男人，一字一顿说，“你恋的，只是朝华和那个不知名女人一模一样的脸罢？”
既然如此，二十万年如川而去，又何说浮华虚幻。
“你至今不肯归位，在人间过了二十万年，”月瑢说，“该是终结的时候了，伏曦这丫头闹腾得紧，你可替我管管她。”
魔族苍啸王宫。
雨过天晴，一池残荷，屋檐嘀嗒。
他刚随着月瑢折过回廊，便见一红衣的小丫头蹲在亭子里啃酱肘子，满手满脸都是肉渣。
“……”这架势。
魔族女性早熟，这丫头却是一脸年幼。
“曦儿，娘亲回来了。”月瑢上前，小丫头抬起吃得脏乎乎的脸，哼哼，“看出来了。”
她脸粉□□白的，一对杏眼宝石似的闪烁又招摇，他凝视她的眉眼，没有说话。
…………
……
我好像睡了很久。
比护柳青成神那次，在铜雀山睡得更久。
宛如身体被埋在黑暗潮湿的土壤里，伸出细细的根，发出枝桠，与四周融为一体。
“……唔。”
高高隆起的腹部骤然疼痛，我捂住肚子缩起身子。
宝宝在踢我，难怪，我睡了这么久，我饿，他也饿。
我一面抚摸肚子一边郁郁地想，我这究竟是死还是没死，阵术究竟是成功还是怎的。
子默，他还好不好。
粘稠的漆黑里，我隐隐听见声音，朝那望去竟不知何时浮出一粒光，我便如水中一般朝那粒光芒慢慢游去——
然后，睁开了眼睛。
天晴晓雾散。一层淡淡金色于视线里浮动。
我意识依旧浑噩的，模模糊糊，刚醒来却极其困乏，我缓缓地挪动眼珠，发觉身边还有个人。
他跪在我身边，没有一点声音。
我眯了眯眼，似乎睡了太久太久，我看不清这个人的脸，只觉得这个人虽然活着，却像死了一样。
片刻，这个人伸出手，俯下身，将我抱在他怀里，抱紧了。
……好暖和。
可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我脸埋在他肩上，奇怪地不再害怕了，正迟钝地分辨这是哪里。
忽地，感觉到有什么热热的液体流进我衣领里，一直流进去。
“小猪。”他轻声说，嗓音已经完全沙哑。
我呆了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
啊啊。
我回来了。
放眼望去，目之所及乃荒地，土地龟裂，纹路如沟壑，荒地上零散堆砌一些断壁残垣，依稀可辨原是宫殿。
这里是……东海龙宫。施展混沌之阵后，浩浩东海化为荒芜。
“小猪。”他抱得更紧了，嘶嘶地隐忍抽吸，连肩膀都颤抖起来，这男人从未失态如此，我拍拍他的背，眼皮很重很重，身子很累很累，可我还是想说，想告诉他。
“泊幽，”我拥住他的背，在他耳边咬出困倦的音节，“我不是虚幻。”
梦里我看到了你，即将第一次见到我时，还是青夜的你。
“我不是虚幻啊……对不起，我只是被送到很久很久以前，在那里，我……”
“我知道。”
他湿润的脸蹭过我的颈窝，嗓音里眷留嘶哑，低声道：“我知道你是真的。”
******
后来听赵欢说，我失踪三年。
三年，与我在上古待的时候是一致的。
三年前老龙王施展混沌之阵，连同龙宫众族一同作为祭品殒命，阵法烧干了海水，东海一夜变为陆地，而壮美的海市龙宫也归于废墟。
我也一同消失了，泊幽找不到我。泊幽是上古北朔帝君，他探不到我的气息，这天地便无谁能晓得我在哪了。
一年后，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我在阵法中心，他们以为我灰飞烟灭。
我在黎王府修养时，赵欢与茶羽鹤他们没有谁提起我消失时，泊幽是怎样的，他一直在天上，据说那三年，即便是上古老神君，都不敢去紫宸宫里打搅他，每年我消失那日，他便去龙宫荒地上站上一天，第三年祭日，他在荒地上寻到我。
就此结束，无从赘叙。
我静静听这些，心想，或许这是成功了。
我从混沌之眼跳下，不只为子默，还为我自己。
混沌之阵需要血祭，而当年子默封印混沌之言也将血祭，其中必定牵连不少生命，我不过是就着他魔尊的阵法上施展我自己阵法，有他阵法做基，我才有可能成功，当然也有可能被混沌之眼吞噬。
本就是赌，到底还是回来了，千钧一发。
事后想来，当时我醒来眼前浮动的淡金，应是金钟罩，茶羽鹤也说，我被送回黎王府时身上有神术残留。
我不知上神之阶才可修炼衍生的护命金钟罩为何会在我身上，对神明而言，即便再大的伤害，有金钟罩做最后一层防御护命，则保魂魄不死，精神不散，神仙修为愈高，金钟罩则愈强，甚者抵御天地劫火。
然则幸而有它，我才可扛过混沌之眼。
身子虽是虚弱，宝宝倒还健康平安，大夫说，我将至待产，就呆在府里好生休养着。
失踪三年，一回来都要生孩子了，我觉这甚是微妙，跳进世上最纯净的银河天池里也洗不清，娘亲对此倒极是淡定。
我回来后第一次醒来，身边便是娘亲，天阴阴地暗着，桌角烛光，她斜倚在床头，面目美艳依旧。
“曦儿。”她见我醒了，摸摸我的额头，“可还好受些？些许叫大夫来？”
我凝视她半晌，摇摇头。
“药方才煎好，趁巧你醒来，赶紧喝了罢。”
“好。”
我起身接过药，药苦，和上古时在仙府和的一模一样，安胎养生。
“你这没心没肺孩子，可晓得娘亲当时都哭死了？”她用手指戳我额头，“下次不许再乱来，这倒好，一回来就要生，你说你是不是要生才回来？”
我默默抿着药，“是泊幽的孩子。”
她手指停了一停，轻叹一声，“娘知道，除了他，你还会跟谁好。”她理理膝上裙摆的褶子，“帝君的婚书，在魔尊陛下那儿搁了好些年头，是时候……”
“娘，”我喝完药，直视她的眼睛打断她，“原来娘以前还会医术的。”
她眸中浮出惊异，我低下头看着空碗。
原来我早已在历史里留下痕迹，命中注定。
“娘在很早以前就见过我了。”我对她笑笑，“无论是二十万年前，还是我出生至今，娘都对我很好很好。”
我挪动身体，抱住她，“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