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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风声呼啸过耳边。
睁开眼时,天高风急,风起云涌,天穹如此近。
我侧过脸,身下是一片一片银白龙鳞。
龙。
一条巨大的银白长龙,周全泛出如月色般淡淡清辉,俊美不可直视,驰骋于天地间。
我趴在龙背上,越来越恍惚,银龙正是飞往魔族齐翳城的方向。
此时龙回首,我望见一对紫晶色的眼瞳,如深邃之渊。
我认识它,我模糊地想着,我认识它很久很久了。
“快到了,你且撑住。”
它竟然出声,是我听过的声音。
我趴在它身上,光滑的龙鳞如一片片冰玉熨帖在肌肤上,我眼皮越来越重,唇边拉开一丝笑。
是他将我从那里救回来的么。
“……我好困……舒子宴……”
我看见自己的血依旧在流,渗进他漂亮的龙鳞里。
“伏曦你给我撑住——不许睡——听见没有?!”
我大抵听到龙吼,地动山摇,嗡嗡嗡响在耳边,却听不清他在说甚,索性再次闭上双眼,疲惫和困倦汹涌袭来,意识与身体坠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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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的醒来,尤为艰难漫长。
我觉我睡了许久,连抬起眼睑这般的事都变得陌生,视线慢慢清晰后,我看到魑魅红肿的眼,她见我醒了,眼睛睁得大大,捂住嘴巴盈出泪花儿,冲出门去。
屋里燃着熏香,掩不住浓郁的药味,我看着几分陌生的天花板,这里并不是黎王府。
脚步声慢慢靠近,有谁坐在床前,我侧首,见名模样美艳雍容华贵的女子,凤眸微挑,双唇嫣红,长发挽起,时光并未在她容颜间留下多少痕迹。她身着一件绣牡丹的织金袍子,发间珠玉飞鸟金钗,靠在木椅上,垂眸望着我,脸上没有多少表情。
我看着她,心中大片浸凉,每一次呼吸,胸腔都隐隐作痛,干哑地出声:“娘。”
这里并非黎王府,乃铜雀山上代魔王苍啸王府邸。
她不言。
屋里静静的,只有铜漏点点嘀嗒,我将目光重新放向房梁,伸出缠满绷带的手,盖住自己的双眼。
呛口的药味透出纱布,如某种潮湿灌木的毒。
“娘别说,我都明白。”
我在黑暗里开口。
“这是我最后一次任性,以后再也不会,再也不会了。青夜也好,柳青也好,都已经死了,彻底死了,这些我很是清楚。”
他们不在,如今存的只不过九天之上与他们一般模样的上神,与我毫无瓜葛的北朔帝君。
我咽咽喉咙,“多少罚我都受着。”
一只温软的手拂过我的额头,轻轻抚摸,尔后一声叹息。
“傻孩子。”
当时娘亲只道这句,便不再说甚。
在这铜雀山中养伤的日子里,除开魑魅未有多少认识的侍女家丁,他们言谈和我的打听间,多多少少听说一些事。
距离帝君归位已过去十三个月,是了,我重伤昏睡一年多,据说那时我将将气绝,送到娘这儿,她动手救我。
我身上十七处经脉受损,她动魔族秘法来重组我全身,她说,日后我身手将不似从前。
我听了,一声不吭。
十三个月前如何天地动荡不做赘叙,万丈霞光冲破天际,远古上神羽化归位重回天庭,九九八十一只蓝尾朝圣凤鸟盘旋□□,三十六天仙叔仙伯一一拜会,龙神之主,苍星显现。
六界力量失衡,魔族上下各怀心思,倒是闹了几番。东岐王当初果真乃背着魔尊肆意行此事,这令神魔之间关系一时很是微妙。
到头来幸而我阻止避下矛盾祸端,可弑魔护神,助北朔帝君归位乃魔族一大威胁,功罪相抵,魔王之位虽是保住,可族内上下微词者居多,民间多多少少也添出流言蜚语。
娘亲说,魔尊对我的判定,待我伤好后再说于我。
“百年内,你不可出山。”
我晓得,话中有面壁思过的意思。
再则,百年之后动荡已过,我再现身也是好些。
我只得在幽深铜雀山内静静修养,铜雀山很美,秋日里漫山遍野枫红,如昭昭烈火,若绚烂烟花,飞瀑流花,云霞翠轩。
娘亲隐居的山中我一日也只得见娘亲寥寥,她往往出门去隔壁□□良梧桐幻境中,与退休长老打牌搓麻将,我醒来十来天后才拆下纱布,勉强能到亭子里坐坐。
秋意瑟瑟,风吹过,天蓝虫飞。
四季轮换,冬雪春花,一日一日过去,我往往打个盹,又是一年春。
山中不晓境外事,梦里不知身是客。
我想,些许这一百年,很长,也很短。
见到娘亲的时候与她的聊天往往家常之事,亦或者一些政事,她再也没有提过我成亲的事儿,也没有责备过我一句,说话细细柔柔的。
这样的娘亲,我不大习惯。
其间,茶羽鹤来过一次,带着两个府上的厨子,此时我正卧在八角亭内小憩,亭周垂下丝帘,我披着件烟粉的袍子,长发未梳,他见了我怔了怔,眼眸中流出复杂的情绪。
“王爷……”他低语行礼,又对坐在一旁的娘亲行了礼。
我想我此时病态的模样一定不大入眼,摆出笑容来,“真是许久没见了,大家都还好么?”
茶羽鹤将府上与齐翳城的事儿说了一番,与之前所听并无二样,我心里依稀觉他有事在瞒我。
最后他道:“初九大人晓得您喜欢黎王府的饭菜,怕这儿的不合您口味,便叫在下把他们带过来。”
娘亲听了皱皱眉,骂道:“这是她娘家还有什么不合口味的,老娘做的饭不好吃吗?茶羽鹤你敢说老娘做的饭不好吃?”
我说:“娘您何时做过饭的。”
娘亲哼唧一声,继续逗她养得一池鲤鱼。
我抬头谢了茶羽鹤,说:“那初九呢?”
茶羽鹤沉默片刻,道:“初九大人忙于府中事务,无暇抽身。”
临走时我送他到门口,他转过身,欲言又止。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我没事的,有期徒刑一满就会回来。”
回去的时候娘亲依旧卧在美人榻上喂鱼,丝帘随风轻漾,仿佛下了一层薄薄的无根水雾。
等我坐回去,娘亲收回手挪来,将一双美眸望向我。
“曦儿,你可有怨过娘亲?”她幽幽开口。
“怨何?”
她目光落向一池鲤鱼,摇摇首,“没什么,这话便当娘亲未说过罢。”
或许这百年,我于魔族至今生活里最为懒散的时候,养好伤后我经常在铜雀山内闲逛,娘亲府邸有一座藏经阁,我便时时窝进去瞧些书,书页见纵古博今,也有一些远古传说的记载描摹。
开天辟地之时,洪荒血战,神魔二族。
再后来,我在这不再清晰的岁月里,习得了跳舞。娘亲府上有位善舞的姨母,据说千年前曾是名绝魔族的舞姬,只不过舞姬也有衰老的时候,被贵族抛弃后便被娘亲收了来,先打理一些礼乐之事,后当上副管事。
是位眉目平和的妇人,仪态优雅,对娘亲十分尊敬,声音具有令人心安的味道。我闲来无事,便跟着她学舞。
“小姐小时候也闹过学舞呢。”一次练武毕,她笑道。
我转头去看她,她说:“因为见其他姑娘都学舞,小姐便也嚷嚷着学,怎么也不肯练武了,夫人偏偏不准。现在想来,小姐那时模样已妖媚至极,若练一身轻舞再添姿色,日后恐怕是会吃亏的。”
我不大明白她的意思,随着舞步踏完一曲。
百年之期过去,我终离开铜雀山,临走前娘亲望着我,道:“曦儿,娘并未是为了族人才说这般话的,其实最初,你将他为人之时收为魔族,便不必留日后那般波折。他成魔,待归位之日后也将为堕魔,乃魔族一大战力这般便无谁不满了。”
她理理我的裙衫,“你在魔族与他一起过,便不再如人间那般委屈了。”
百年里我终是将事儿斟酌清楚,看着娘亲美丽的眼睛,开口道:“这是他的路,我不可执意干涉,天命如何我并不在意,可他本为上神,我何欲渡他成魔?世事皆有因果,如今我与他的因果已经彻底断下,我也该寻新路了。”
我欠青夜的,已经彻底还清,这次是真的还清,从初遇到如今,一千六百多年,也该结束。
我很累了。
娘亲叹声,“娘希望你中意的下个人,不会像你如今,恋得这般苦。”
我别了娘亲,去齐翳城的路上,我折道去了趟人间,不去它地,单单京城皇宫。
百年多过去,京城已变了模样,扩了规模,比记忆中更为喧闹繁华,皇城也是一片辉煌霸气,想来人间如今是太平盛世。
如今在位的乃黎朝第四位皇帝,荣安王的后人。黎朝带来了九州五百年来最为安稳明盛的朝代,所传唱的笔墨未干的史书中,开国皇帝黎高祖最具有传奇色彩,前朝卫单单存二十七年便被他废去,作为周朝太子遗孤,卫朝相国,坐上黎朝皇帝之位四年间将国事安定下来却转居天龙寺清修,又过四年不到,于春退位,无嗣,传位荣安王。
关于黎高祖的所为如今一些学者众说纷纭,其间心思难以揣摩,匪夷所思。当然,关于帝王与妖女的谣言于民间也未有平息过。
我隐去身形飘到皇城里,如今国昌,我修为不如以前,龙气待我而言有点儿瘆人,我飞到祭祖庙里,穿过紧闭的门扉,看到高燃的烛火与森森的牌位。
它们静静摆在那里,整间屋子好似时空回廊。
在那里我看见了柳青的牌位,也看见自己的。
黎高祖帝后伏曦。
我站在原处,心中不知如何滋味。
原来他真的将我刻在他皇室的牌位上,把一个魔的名字镌刻在他的祖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