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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啪嗒。
一滴冰露坠落眼睑，潮湿的浸凉。
雨似乎停了。
仿佛无数海藻拖曳泥淖将我掩埋，浑身又湿又重，意识渐渐清晰，我总算睁开眼睛。
青灰天空，依旧逼仄而涂满雾霾，树梢的叶片滴滴答答落下水珠。
感觉到身上被什么压住，我支起上身朝下望去，一瞬间血都凉了。
柳青压在我身上，将我的身体全然护住。他的背上是一块棱角分明的、足以将七八人全然埋下的、布满苔藓的巨大岩石，想必是高山溪流之上滚下来。曾经干净的青衣被泥流与血污染成粘稠厚重的深色，他只露出了头颅与紧紧抱住我身体双臂，黑发披散，脸色惨白。
四周是被泥石流冲垮淹没的树林断崖，仿佛一汪深灰色的泥海，寒冷中触目惊心，我施展魔力将岩石推开时十指在抖，抖得厉害，随着岩石一寸寸被翻开，我看见柳青剩下的身体，没有血，他的血都是从口中咳出的。
我去摸他的背和腰，手指拂过，脑袋被巨锤撞击一般嗡嗡嗡作响。
他的骨头几乎全断了。
“柳青……”
寒气与星点的细雨中我小心翼翼抱起他，声音轻细如蚊。
“柳青……”
我声音有点儿颤，身体里有什么跌碎了，埋下头去。
不久，我听闻一丝气息。
他微微睁开漆黑的眼眸，长长的睫毛缀满水珠，下颌间一丝血迹，他看了看我，又闭上眼，再睁开，浅白的嘴唇轻轻蠕动。
我急忙低下头去侧耳于他唇边听他说话，他的口齿间充满血腥，声音却清净轻雅。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他伸手，摸摸我的脸，勾唇笑了。
“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知道你不会是我的。”
他一个字一个字轻柔地说，眸间的星光渐渐涣散黯淡。我刚想叫他，他却闭上眼，这一次，好久好久都没有睁开。
我呆呆抱着他跪在泥地里好一会儿，用袖子擦干净他的脸，然后将他背起来走出森林，来到一座峭壁断崖下。
我将柳青放靠在石壁上，坐在他身边，他的身子渐渐冰冷，我握住他的手，指指交缠相扣，抬头张望这山川天地，遥遥的大批魔息正在靠近，东岐王他们追来了。
这偌大天穹，广褒地面，却无容身之处。
我只不过在最初想见到青夜而已。
然后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你不能死。”
我握着他的手，注视他的静谧如画的眉眼说。
“你死了，错过归位之日，不知道多少万年才能重来了。”
我知道，有一种法子可将归位之日提前，提早经受天劫飞天成神。
神君之阶及以上，无论历劫亦或者转世，身上铸一处印记世世不变，神力封入其中，唯有天劫之火能将封印击溃。
若拿相克魔力冲撞，魔力若足够强大，结果也是一样的。
我凝视柳青眉心那抹淡淡疤痕，伸手抚了抚，又抚了抚，手指滑下，拂过他的眼眸和薄唇。
我总觉我得说些什么，说些话，拿来做最后的告别，可张开嘴巴，潮气涌入喉口，最终吞噬了所有句子，我无力笑笑，指尖蓄力，调动全身魔血凝聚，捻出手决直指他眉心的疤痕。
一道金光破云而落，笔直打下来，如曼妙淅沥的金砂，星光游曳璀璨，笼罩柳青全身。我也被耀到，浑身开始灼烧般疼痛，我努力睁着眼将魔气打入，将身体里的力气一次次凝聚冲撞破散，最后只听啪啦一声极轻细响，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如琉璃一般破碎了。
刹那间，云层破散，光华万丈。
男人身下荡漾出巨大黄金法阵，金色霞光与紫色云霭伴随佛音阵阵刺得我眯起眼。
我收回手起身，慢慢后退，四周窸窸窣窣响来魑魅横行的幽暗喧闹。
天劫将落，此时乃上神一生中最为虚弱之时，为妖物魔兽所觊觎。
我伸手，黑色叼银纹长镰于手中显现，身后忽而一阵磅礴箭雨，遥遥射来，排山倒海，锐不可挡，我用镰抵削开大半，剩下的一时间抵不住，索性抱住柳青，手撑在石壁上。
啪啪啪啪。
金属箭簇嵌进骨肉里的声音我听得分明，倒吸一口凉气。
箭雨过后我起身，一边一支一支折断身上的箭一边步到离柳青五丈之外，张开暗紫结界于身后，将柳青与大半山崖笼罩其中。
尔后，我提着长镰，抬眸望向不远处朝我靠近以东岐王为首的魔群。前排魔族手里皆拿着长弓，待他们靠近时，天劫第一道雷火瞬息劈下，柳青的身体被闪电与烈火吞噬。
我没回头，握紧长镰。
“哦……”东岐王眯眸，冷笑道，“你强行将他天劫提前，可有想过他受不受得住？如今孤张开庇魔弭踪大结界将这座山与外界隔绝，天上仙神想下来救驾也得耗上一段时日，是帮不了他的。天劫一不小心便魂飞魄散，莫说归位了，你当真是见他一面都不可了。”
“这我帮不了他，”我拉开姿势，风云变色，将长镰比向他的魔群，身后魔息结界的紫气与神息冲撞出绚烂光芒，“若是天劫能替他受，我倒是想的，可惜我能做的只有在九道天雷落下之前，护他安好。”
我深吸一口气，心想，这大抵是我一生做最为任性的时刻了。
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我舔舔嘴唇，张望这黑压压的魔群与聚集而来的妖魔鬼怪，风声鹤唳，唇边漾起嗜血的笑容。
“一起上吧。”
…………
……
直到很久以后，我也偶偶会想，我做的是否是错的，我的每步都是错的。
从我不听青夜的话固执去拿七杀蛟龙镜开始，亦或者我第一次见青夜便指名他为男宠开始，我就是错的。
我在不知不觉中无法回头，步步错，走下去。
倘若重来，我在那雨后荷塘边遇见青夜时，将头扭开，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了，我依旧是横行霸道的王女，吃好的穿好的，胸无大志，在魔王之位角逐中无论失败或胜利，我都将过的安好滋润，长大了收一堆男宠，像娘亲那样。
我原本以为，我的生活是这样的。
青夜也不会死，他会陪在娘亲身边。他是人是神，与我无关，这该多么好。
眼前恍恍惚惚猩红的模糊，我艰难地喘出一口气，将脚下的尸体踢开，伸手抹掉唇边的血。
不知过去多久，身体已经十分沉重了，粘稠温热的血粘住半边脸很是难受，还有左手，之前战斗时被一刀砍下，我重新接上去的，不大适应。
层层叠叠的尸身中，东岐王的神色我看不清，索性低下头去，瞧见被鲜血浸湿的土地和自己血污残破的衣裳，呆滞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我的嫁衣。
我有点怔神，身上的伤口依旧滴滴答答往下滴血。此时又是一波袭来，我抬手长镰挥去，眨眼间数道耀眼银光如弯钩新月划破空气，将面前的魔物顷刻斩成数片。
肉块与血液倾泻淅淅沥沥落下的视野中，东岐王盯着我，直到他周身魔物快被我杀尽时，眼眸里有震惊。
“为庇护一介神明而残杀同族……”他冷冷道，“黎烨王，事已无法挽回。”
我不言，沉默地将攻击我和靠近柳青的士兵杀尽，眼前已经全然血色，想必此事外人看来，我的眼瞳也是猩红色。
身后不远处雷火依旧在轰鸣，我哈出一口白气，将长镰举向东岐王，“该你了。”
东岐王道：“你想杀我？”
“你不过来，我便不动你。”
男子笑了一笑，十足嘲讽，“未想到苍啸王竟生出这么个女儿，你且瞧瞧你现在的模样，可与孤对抗？”
我看了看满身的血，也不知是谁的，耳边呼哧呼哧浓重喘息几乎充斥整个世界，眼前东岐王似欲再召唤魔族士兵，我咬牙想站直些，身体里却有什么断掉似的，啪地跪了下去。
东岐王似乎在笑，他说什么，我渐渐听不清了，我模糊地看着身旁一具具尸体，皆吾杀业，可我默默觉，我快成为他们其中一员了。
面前魔息又多了起来，东岐王果然招出一拨魔族战士。
我想站起来，可连握住蚀月镰的力气都将将失去，我缓了一缓，隐约不堪地想，他们怎么还没进攻。
微微抬眼，见出他们瞠目震惊的神色，还未反应过来，一抹金光渲染视野角落，逐渐放大侵占。
神息。
在我最后的记忆里，血红的视线中，有人从我身侧走过。
我只依稀看见白色金纹的衣摆，微微飘动，浓郁锐利的神息混合好闻的檀木香，一晃而过。
他毫无停留地离我远去。
我低着头，唇边浮起笑容，如释重负地倒在地上。
蚀月镰化为青烟消散，我脸颊贴在土地上，洗练天地的清净无根水泛泛而落，眼前彻底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