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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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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厌,就是你,衣服都湿啦!”少女靠在井边,费力地拧着裙角,哗啦啦地滴水,她转头狠狠瞪了一眼浑身是血的男人,“还有,你这么泡在水里,伤口会越来越严重的。”
男人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全身散发着阴霾与寒意,血渗进土壤里。
少女瞪了他老半天叹口气,气冲冲跑不见了,不见一炷香时间又跑回来,身上依旧透湿,黑发一缕一缕贴在白皙的脸颊上,她左手扛着一厚打衣服在肩头,右手拢在胸前,怀里是一牛皮纸袋的包子,哧溜溜冒着热气。
这姿势,委实不大淑女。
“喏,换衣服。”她左手将男子衣服甩在男人身上,“还有包子,趁热吃。”右手又将牛皮纸塞进他怀里,拍拍手站到一边。
男人这才微微抬起了眼,他有一双能蛊惑凡人女子的眼睛。
他开口,声音嘶哑,“为何?”
少女微微喘息,脸颊泛着微红,“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书里说天上掉下来的都是神仙,你是神仙我还不得好吃好穿供着你?”
她的声音带着如花年纪特有的甜腻,画面渐渐落水晕开,烟幕水墨间又勾勒出另一张画面。
黑夜,火光。
冲天的火焰将华美宅邸熊熊燃烧。
男子一身布衣拉着女人匆忙跑出屋子,院墙内是高高低低的哭喊和□□。
女人跪在府邸外,鲜艳府绸的衣裙在黑地摊开成一朵花,若仔细看去,她已不是曾经的桃花少女,长发挽成垂髻,她仓皇地望着烈火,苍白的脸颊布满泪痕。
她在发抖,他穿着家丁的衣裳,俯身抱住她,伟岸的身子倾下,露出一直护在怀中的襁褓婴孩。
“哇——”
婴儿的哭声惊醒了少妇,她哆哆嗦嗦地接过孩子,紧紧搂在怀里。
“阿萱,阿萱,阿萱……”
她泣不成声,婴儿一阵阵啼哭,男人拥着她,不做任何言语。
浓郁的黑烟与赤红的火光涂满夜幕,逼仄得不容一丝喘息。
剩下的记忆如走马观花,烟火嫣然泻下。
为了躲避仇家,他带着她辗转各地,颠沛流离后,在一座偏僻小村落住下。
阿萱已经咿咿呀呀学语,他在的时候,时常教与她,她坐在一边做着孩童衣裳看着,眼神浸出薄雾。
一日夜里他收拾完,正准备去隔壁就寝,她忽而拉住他,雪白的脸颊透出粉红,转身从床上拿出一套崭新缝好的男子衣裳来。
“这个,给你……”
他低头看着,默了半晌接过,“谢谢夫人。”
她蓦地抬眼,有些怔地瞧着他,复又低下头,“你不要……叫我夫人……”她抿抿唇,“我有名字,赵欢,你知道的。”
他静了片刻,才道:“天色不早,夫人早些休息罢。”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仿佛用尽一生勇气冲上去,小小的双手攥住他的衣角。
“赵府不再,你已不是下人,可这些年你待我们母女很好。”她盈盈眼眸泛出泪光,“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你的,你、你若现今没有中意的人,我可以……”
“夫人!”
他打断她,冷冷道,“夫人,请自重。”
赵欢眼泪哗啦啦下来了,她后退了几步,“你、你是不是嫌弃我已经嫁过人,有了阿萱?”她闭上眼摇摇头,“父母之命不可违,我心里喜欢谁你不知道么……”
她抹抹眼泪,望了眼床畔熟睡的阿萱,忽然间就笑了。
“你走吧,我不能这么耽误你。”她闭上眼睛,用力地咬住嘴唇,“这村子很小,他们不会找到的,我和阿萱也可以过下去……”
她正哭着,容颜苍白,却有一只手拂过她的唇。
她睁眼,他立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罩住,“又咬。”他手指揉揉她出血的娇嫩双唇,叹息道,“这么多年,怎改不了这个毛病。”
说着,他俯首吻下去。
“我怎可能嫌弃你。”
闪烁的烛光将两人的身影映照在墙壁上,逐渐随风散去。
我又站在纯白之中,张望一周,走了好一阵子,才寻到最后一张画。
是这虎山山中的村子,一群人手操着家伙闯进来,打砸抢烧,最后闯进他们的屋子。
他们才刚刚将阿萱的床做好,人太多,甚至来了几位身手不俗的,他招架不来,被五个男人一并压制扣在地板上,为首的男人笑着将刀锋割在他脸上。
“赵家娘俩总算找到了,那活该万人骑的小□□你这么宝贝做什么,嗯?”
那个男人一刀捅进了赵夫人身体里,他喉口溢出悲怆的怒吼,拼命挣扎,首领依旧得意笑着,从床底将吓得抖如筛糠的阿萱拖出来。
“唷,这小丫头也是美人胚子啊。”
阿萱已经吓傻,首领将她扔到他眼前,开始脱裤子。
“不——”
四周皆然笑声。
各种男人的笑声。
他被狠狠摁在地板上,脖子上搁着四把刀,强迫着他看着满脸横肉的男人压在阿萱身上。
下一瞬,紫黑魔气爆裂而出。
……
我抬起头,从归于寂静纯白的幻境正在崩裂,白色碎片一片一片剥离落下,露出漆黑的魔气结界。
伸手,蚀月镰于掌心显现,我将其转了个圈一跺地,震出一圈儿光华,幻境刹那如飞雪逸散纷飞翻出九天之外。
现实零落惨败的村子重现在眼前,天已经暗下,峭壁封锁屋宇望不见月光。
村子最尽头屋内,卧靠着一只埋藏在漆黑中的人型魔物。
我一靠近它便抬起头,皮肤焦黑,双瞳暴突,獠牙尖而长,连耳朵也是长长的,显然已完全魔化。它慢慢屈起身子,喉咙溢出呜呜呜的低吼兽鸣。
我四下一望,这村里死去的人的魂魄因他魔气而被困住,三三俩俩地漂浮在空中。村外大黑二白也无法带他们去地府投胎,魔化不可逆转,我只好对魔物比了个挑衅的手势,果然眨眼之间那庞然人型魔物已掠至身前,一口朝我咬下去。
这类在魔族千年来我见怪不怪,侧身一闪抬手一抡,一只手臂飞出数丈之远。
嘶嚎中魔物魔气四溢,凝结成一枚枚梅花镖朝我铺天盖地射来,密密麻麻,我如数挡过,反手拈诀,魔息融为黑砂于我周身扭转,一排排漆黑的箭簇夜里泛着冰冷寒光浮在我身侧。
嗖。
齐齐顺我手指方向发射,势如破竹。
那魔物以与他身形不相称的速度闪躲开,忽而当一把黑箭射入他身后屋旁的干草丛时,他猛地冲上去扑到干草丛上,箭簇啪啪啪没入他肌肉绷起的后背。
他闷哼,却也不管,如一只走失幼崽的母兽般急急忙忙扒开草垛,将里面的东西小心翼翼抱出来。
我看见赵欢夫人苍白的脸,不禁握紧了长镰。
女人的布裙已经被鲜血染红,她怀里抱着泪痕未干昏过去的小女孩,她被抱出来后缓了一缓,微微睁开了眼。
她竟是还活着。
“……相公?”
她轻轻低喃,魔物僵住身形,凌乱的长发下看不见神情,将脸扭过去。
“是你吗……相公?”
她微微伸出一只雪白沾血的手去抚摸魔物的脸,他却躲开她的手指,将青紫狰狞的面庞与长长的獠牙埋在阴影中。
女人此时极其虚弱,我见得出她还在流血,上前打算给她疗伤,哪知魔物猛地瞪过来,一双眼睛杀气腾腾,将怀中女人紧紧抱住,咬牙发出低低的警告兽鸣。
“不要这样……相公……”柔若无骨的手搭上他的肩,赵欢恍惚地笑了一笑,“我快要死了……我见你好好的……就好了。你,不要再杀人了……”
魔物复而低头去看赵欢,埋下头低低呜咽着,我看到两条光亮清泪出现在他青紫的面庞。
这么千百年,我第一次见到魔化的魔物流泪。
忽然间,他将赵欢放在草地上,自己跪在她身前,他左手曲指成爪,狠狠抓进自己的胸口。
“相公!”赵欢轻叫一声,眼泪掉下来。
紫红色的血啪嗒啪嗒滴在地上,他咬牙,慢慢地,慢慢地从心口掏出一颗散发赤红光芒的内丹。
我喉咙哽住,那是魔族元丹,修炼结晶。
“等等……”他若将元丹取出,自己定是死绝,我刚想上前,一只手按住我的肩膀,回眸一看竟是柳青。
他看着我,摇摇头。我想说,你不懂,元丹对魔族而言多么重要,可柳青的眼眸黑寂寂的,仿佛隔了很远,仿佛什么都晓得,我就说不出任何话来了。
我眼睁睁看着魔物将红光元丹仿佛赵欢夫人受伤的腹中,那鲜艳的元丹如一滴朱砂,极快地融入她的血肉,消失不见。
“不、相公……不要……”她腹中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她不断地摇着头,抓着他残破的衣襟,“不要,我不要,相公,把它取出来……我不要啊……”
女人泪流了满脸,魔物将她轻轻抱起,青紫的皮肤正缓缓恢复原本的颜色。
他说话了,在她耳边,低低的。
“欢儿,我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我是……”
“我知道。”
她努力咽着眼泪,咬着唇勾住他的脖子。
“我一开始就知道啊,相公。”
黎明第一抹光射入峭壁深处,耀了悬崖上盛开的白色小花。
一寸一寸,光芒铺满颓败村落,女人坐在地上,低着头,小女孩睡在她腿边。
她的怀中,是一件破旧男子的布衣,我见过这件衣裳,在幻境里它还是崭新的,她刚刚缝好送给他。
衣衫之下是一小摊灰色齑粉,阳光落来时恰好风起,那抹齑粉便极快地随风散去了。
女人默默坐着,将男子衣衫摁在胸口,紧紧不放。
生今莫相负,死来世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