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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醒来是黄昏。
房内简练雅致，弥漫一股淡淡檀木香。
额间微痛，大抵是昨日醉酒的后遗症，我揉了揉，从床铺间起身，一抬眼便望见挂在墙上的画。
窗外橘黄的光芒被赤红的烟霞涂抹得暗沉，照亮屋内几分陈设，画中女子的眉目隐在阴影中，雪肤艳眸，朱砂描摹的唇分外嫣然如花，她静静地于画中微笑，红裙霓裳，真得似就这么走下来一般。
我坐在床榻上抱着腿，默默瞧了好一阵子，始才走神地思忖我是如何睡去的。
窗外飘来人的细语，我下床走到门前开了一条缝，柳青背对我立在庭院之中，黄昏风起，他衣袂与黑发皆然飘动，面前是二位衣着贵气之人，俩俩单膝下跪，我定睛一看，其中一位正是阿骏。
即便七年不见，我尚是能一眼能辨出他的，眉目沉稳了些，镌刻沧桑，不再似以前那般咄咄逼人，想来这七年改朝换代，风雨难以详叙。
“皇上，请三思。”阿骏深深俯首，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此事重大，还请皇上回宫与众臣商叙为妥，荣平王与向阳王都在宫中等您……”
“阿骏。”
柳青轻唤一声，阿骏噤了声。
“回去罢。”
“皇上……”阿骏蓦地抬首似想再说些甚，忽然看见了门后的我，整个人瞪大了眼睛，未吐出的字句冻结在唇间。
我被他撞见了也不好意思躲开，将门又拉开了些，伸手无声地打了个招呼。
这时另一跪下之人也抬起头，一见我也愣住，整个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似的。
两人这一僵，委实长了些。
柳青随阿骏目光转来脸，落日光芒铺在他肩头，他定定凝视我，道：“下去罢。”
“是。”阿骏这才回神，俯首领命，与另外一人退下了。
二人一走柳青便朝我走来，伸手抚了抚我的额，“醒了？”
“嗯……”温热的触感拂过肌肤，我缩缩脖子，日光下柳青的眼睛宛如深潭，黑寂寂的，我琢磨不出他在想些甚。
“这画……画的真好。”我给自己找些话说，目光游移，手指飘乎乎地指向墙上的画，说完自己点点头，肯定道，“嗯，画的真好。”
柳青先是直勾勾地盯着我，尔后淡淡笑了，眼角弯起，“我画的。”
我愣了愣，手脚开始不听使唤。
“嗯，嗯，是吗……我还不晓得你会画画呢……”在他捎带黄昏赤红温度的目光下我脸都不知往哪搁，心里思量半晌都没明了，这尴尬从何而来。
柳青又瞧了我一阵，折身关上门，“过来。”
屋内暗下大半，我莫名走过去，还差两三步便到他面前时，他伸手将我猛地扯近，低头。
我眼一黑，唇瓣被含住了。尚未反应一个天旋地转，背狠狠撞上门背，男人掐住我的腰，欺身压下。
一瞬间，我心跳停了，他吻得狠而深，滚烫柔软，我疼起来，木木地发麻，酥酥电到似的。
柳青以一种笼罩般不可压倒的强硬将我压在门板上，一手扣住我的手腕，一手搂紧我，贴向他，他的身子也是滚烫的，炽热的心跳透过衣襟，与蓦地浓郁起来的檀木香一并冲刷我的意识。
这是我当王以来第二次被压制，还是同一个身无功夫的凡人，我脑袋犯懵，身子不甚适应这仿佛被侵略的火热感触。他滑腻的舌尖探进，辗转吮吸，我脊背战栗地僵硬起来，身体里一根神经绷紧，将将断裂。
我忽而有些害怕，下意识去推他，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按在他心口，厮磨着我的双唇含糊地呢喃说：“劈这儿。”
他声音含微浓的鼻息，低沉沙哑，我指尖一颤，挣扎地想收回手，他却轻笑一声，阴暗中，舔吮我的舌尖缓慢地亲吻着，温热的指尖撩开我脸颊上的头发，一点点抚摸。
仿佛被晒在软软的云絮间，四肢绵软逐渐无力，唇齿间的炙热檀木香如光阴久远的醇芳甘醴，沁人心脾，一壶饮毕，身子火辣辣地烧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柳青抬起头，依是抱着我，气息萦绕在我耳边，“小猪。”他呼吸竟也些紊乱，微微喘息。
我只觉冰凉的木板都被我烘热了，眼前蒙上一层氤氲水色，脑袋晕乎乎的。
“小猪。”
他抵住我的额头，鼻息相哄。这些亲密来得全然措手不及，我飞快地抬脸看一眼他薄唇的微红，低下头去，心乱如麻。
脑内思绪飘乎乎地摇曳翩飞，如窗外的蝶。
怎突地成如今这个境况，我不甚明白，柳青以前好似不是这个样子的，他是什么样子，我也说不上来，好像就这么忘记了，但至少，至少不曾待谁这般……突然。但至少心里头明白，我很喜欢，隐隐觉得，柳青尚是将我放在心上。
我将过去种种脑内过了一番，想到这里，心安理得地朝他怀里窝近了些。
柳青这般拥着我许久，我在他怀里安暖得想瞌睡，迷糊间他低声说：“小猪，你是魔。”
我心里一跳，睁开眼，“嗯。”
“既然你是魔，你的寿命比我长上许多，”他慢慢地说，不深不浅，“那么，分我一些，也无碍罢。”
直到夜里，桌上摆上两支明晃晃的大红烛时，我才依稀察觉那分他一些，是个什么意思。
夜前柳青吩咐寺中任何人不得进入，高山里头的院子夜里寂静寒凉，隐约飘来花朵的香气。
柳青被大大红烛晕黄圆韵的光芒耀得眉目生辉，他将我拉到桌前，我依他言行礼作揖似的任他摆弄一番，事毕，他说：“今日过于简陋委屈了你，待明日回宫，冠凤披霞，百里红妆，告诏天下。”
他说的太过平淡，我思索好一会儿才蓦地明白他在说甚，差点跳起来。
“你疯了？”我险些咬住自己舌头，“我是魔，你这般将大伤龙气！”
柳青看了看我，说：“小猪，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我凌乱了，“这不算数，你是皇帝，我是魔，你总不能在宗庙牌位上刻上魔的名字吧？柳青，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笑了，眸中竟生出爽利不屑，“为何不可？”
我头皮都麻了，刚瞪过去准备开口，他又说：“小猪，叫我夫君。”
我呆滞地看着他，说不出一个字。
烛光下男人的微笑如世上最蛊惑的咒术，明明是冷厉清俊的面孔，这么一笑我心中却三月春风桃花开，移不开目光。
胸腔中泛起点点酸涩，我原本，原本是未这般想过的。
我只想见见他，见最后一面，然后结束，说是能好生说一会儿话，那再好不过了。之前种种都是奢来似的，尝了他双唇的滋味，重温他拥抱的味道，我心满意足，只寻一个开口的机会向他告别。
已经很好了，日后千万年的余生，我可以把他放在记忆里，即便于九重天之上的洪荒帝君而言我不过是他记忆历史长河的一粒沙，但也足够。
可是现在——
“不……”我低下头，有些惊惶地抽回手，背在身后，我闪烁地望着柳青，连连后退两步，摇摇头，“柳青，我不行，这不算数。”
不能再深入了。
日后你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柳青见我如此，沉默着。
我本以为他会生气，刷地沉下脸，亦或者冷漠地走开，他曾经是权倾朝野的相国，如今更是九五之尊，若无他心性潜意识抵御我早已被龙气镇压得睁不开眼，也许这世上这么忤逆他的就我一个。
他当了皇帝，若不是与阿骏对话那段，我甚至发现不了他在我面前不自称朕，心中依稀浮起这七年如同虚幻的错觉。
我念此，低下头不敢看他，这么近的距离，他发怒，些许他的那条金龙又要对我吼了。
末了，他慢慢走到我身前。
有冰凉的触点拂过眼窝。
“不作数便是，你莫哭。”
他声音轻柔得如同花瓣凋零。
我怔怔抬头，他竟是淡笑的，黑眸微眯，“伏曦，我且要你一个月，可好？”
不等我答，他摸摸我的头发说：“你做我妻子一个月，之后我们再无瓜葛。”
那个时候，我点了头。
很多年以后，想起时，我才发觉自那时起，他已经不唤我小猪。
过了更多年，我才看清了他眼底的痛伤。
一介人间帝王只求一月相安，我一次次究竟伤了他多少，我不知。那个时候他已经在数九重天那遥远的紫宸宫，我见不到他，想来即便见了，他也不记得我，我再也没有机会去问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