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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初九道:“全凭王爷做主。”
我心觉这些很是可笑,到头来连使力的地儿都未有,软绵绵地打在羽毛堆儿里。八百年前我挑衅上古龙神,我一直以为是我打跑它的。
北朔帝君,字泊幽,乃龙神之主。
那个时候,它就认出他了罢。
为何他还在,为何他魂魄未散。
“你要我做主,可我能做些什么呢?”我无力笑笑,“他是神。”
他不是半人半魔默默无闻的侍卫,他不是青夜,他是神。
我永远无法触及的神。
当夜,些许是白日睡倦,眠浅。昏昏沉沉地憩上一阵,索性下床。
我披上外衣从抽屉里翻出那只忍冬团花纹的瓷杯来,七年前我曾想送给柳青,最后没送出去,我点上灯默默地瞧了一阵,出了门。
大抵是醉酒未清,我一路恍惚,也不知心里头在想甚,如一团乱麻,慢慢地游荡慢慢地理清,斟酌许久,心头总算有些释然。
也许七年前我能决然离开柳青,是因为我晓得还有日后罢。
即便柳青不知,我却是知的,他的下一世,下下一世,千万轮回,我即便不显在他眼前,也可时不时在旁悄悄瞧着他,瞧他是否安好,这般,即便未在一起,他不知我,我也舒心。
可原来是没有下一世的。
天劫将至,只此一世,不久之后他回归九重天成为众神敬仰的远古帝君,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即便是我闯入三十三天,能见着玉帝,也不一定能触及北朔帝君这位老人家的门扉。
我一边走一边默默地将自己宽慰一番,不过老神仙尔尔,不念也罢。亦或只当是柳青得道升仙,我应恭喜才是,道喜之后,也该断了念想,莫平添虚妄。
念此我深吸一口气正打算回屋,抬首一看,愣了愣,不知何时自己竟走到了人间。
而且,乃天龙寺山脚下。
“……”
我提脚转身,刚迈上几步,又停住,原地踌躇许久,发个呆的时间里灰黑的夜色缓缓如潮水褪去,天边已经泛起一点点青白,我叹口气,折身上山。
见一面罢,就见一面。
春末山里寒凉,山间桃花未谢尽,枝桠间依旧涂绘出云层般绵密烂漫的花团来,那一抹一抹的粉红点缀错落在青山白雾之间,浓淡有致,如世外桃源山水墨卷。
高山深处,我听见了古琴声。
那是天龙寺最偏远的密林,一座雅致庭院,遥遥望去仅窥见红瓦白墙一角,葱郁的浓绿木林与星点的末春花将其簇拥,我落到庭院墙头,那琴声便近在耳边,柔丝丝入扣,凝悠久苍穆。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我静静望向深深庭院里弹奏梅花断古琴的那双手,干净,修长,白皙,手指于琴弦间按压拨弄,一曲一折,涵养静谧。
奏琴的是个青衣男子,年过而立,黑发如墨,飞眉入鬓,容颜端华。
他席地而坐,整座偌大院落单他一人,他静静地弹,高山白凉的雾,绿林掠过的影。
我来到庭院里,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隐去身形,凝视他,清晨缱绻朝露的凉风吹动他暗青绣竹的衣袂,我这时候才发觉,原来七年很长。
他眉目间已褪去所有的凌厉,收敛得宛如平静无澜的深湖,他与明翳不同,明翳眼中曾澄澈淡然,目光一切,而他却仿佛能吞噬一切。
我上前迈了一步,金砂烟幕骤然如聚拢的烟花于他身后,凝为黄金长龙,龙首俊美,气势凌万物之上。
纯正精粹的龙息。
仿佛无数支金针密密刺来,我被龙气扎得有些睁不开眼睛。
是了,这才是真正的帝王。
龙气渗入骨髓如彻体的灼烧,我咬牙想再靠近,不过是帝王龙息,这最后一面,我想将他看得清楚些。
哪知金龙锐目圆睁,料得我这魔想接近,一声龙吼,响彻天际,整个世界都在震。
我不禁心神一颤后退几步,法术不稳,竟是现出了形。
几乎在同时,柳青无意抬眸。
龙气迸散。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将目光定格在我身上,心提到嗓子眼,浑身似被暴晒一般,整个人僵硬地站在原地。
琴声最后一个尾音,摇曳于空中散开。
柳青沉默地望着我,仿佛在凝望树上随处开放的一枝花,路边生出的一株草,它们正在慢慢燃烧,苍冷凋零的火焰倒映在他漆黑的眸子里。
须臾,他停罢手指,轻轻地压住弦,面无表情开口。
“你来做甚?”
柳青的声音低沉,一点点沙哑。
我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眉目间的一抹疤痕,心想,原来上古北朔帝君,生得是这幅模样。
想起青夜伴我的七百年,想起他最后替我顶罪;想起与柳青一起的短暂时日,我在他手心一笔一划,他的声线萦绕在我耳边,为我喝下毒酒,一夜雪萤,想起最后,我自断手腕取出镯子,他惨白的脸。
这些已经远去了,不久之后将消失在记忆河流之中,我为魔这数千年许多都记不清晰,何况他这万万年的上神。
至少他现在还记得我。
这七年里,我直到看到他才发觉,原来我有多么想见他。
“我……”我咽咽喉咙,想把语气放的轻松些,“我来看看你。”
柳青抬了抬眼皮,收起压住琴弦的手指,淡淡道:“我区区凡者,何以动得妖魔来见。”
我听到那二字称谓,心尖颤了一颤,寒得知指尖发冷,低声说:“柳青,咱们好好说话成么?”
我想见他,和他说会儿话,就够了,其余的,不能再念。
他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冷漠的嘴角忽地浮出一丝笑,“不知这些年,又是找哪家男人报了恩?骗了多少男人,嗯?”
我呆了呆,没料到柳青会这么说。
即便他是曾经的相国,也不将说出这种话来。眼前的柳青有些陌生,我心被揪住,张张嘴巴,好一会儿才吐出他的名字,艰难地说:“柳青,你不要这样……”
他见我欲言又止的模样,面色中生出一分烦躁,我觉他似是生气了,可不知他为何生气,只见他定定凝视我,笑意却又寒凉了数分,极轻地说:“我是怎样的人,你不是最清楚不过了么?”
我不禁咬住唇,一股生涩涌上来,“当年你要我进宫,我进,我们两清了。”
“两清?”柳青眯起黑眸,轻咬音节,徐徐地将这二字重复,他的眼底一分一分彻底冰冷下来,直到看不见任何波澜,仿佛听到了天大笑话。
我鼻子发酸,“怎么,我当年心甘情愿地被你利用,也是对不起你了?”
他缓缓起身,“你要这样想也罢。”
语毕,他甩袖,折身回屋。
淡淡的檀木香溢散在空中,我眼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关上门,整个院落静下来,太静了,只剩树声婆娑。
这是……被讨厌了吧。
我怔怔站在院内,心里的委屈涩得眼前模糊起来。有些好笑地想着,暗辉前辈瞎说,他明明是讨厌我的。
也只能这样了,这最后一面。
我想走,离开这个丢脸的地方,可脚使不上力,我出神地盯着脚尖,方才他说的那些话如明晃晃的刀片割得心口一抽一抽地痛,眼泪掉下来。
我本想告诉他,我没有找过其他人。也本想告诉他,明明是他欺负我,那个时候,明明是他想将我送进宫中。
你知不知道,你把我送给别人,我有多难过。
我拿袖子擦擦脸,一会儿又流了满脸,又咬住下唇擦了擦,面颊上的咸湿水泽令人想逃开。我闭上眼,努力压着双肩的微颤,抽抽噎噎地胡乱抹脸。
忽地,一道声音落在耳边。
“哭什么?”
我泪眼朦胧地抬头,不知何时他出了屋子立在我身前的,他好看的脸阴沉的厉害,语气也凉飕飕的。
我看了看他,眼泪还是哗啦啦地往下掉。
“你哭什么?”他重复问,眉宇间多了皱褶,静了片刻,放轻了声音道,“你不要哭。”
我深深埋下头索性不看他,哭得一抽一抽。
半晌,我听他一声叹息,一只手伸来,将我拉进他怀里。
檀木香与他的干净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我脸贴上他温暖的胸膛时整个人都呆住,他长长的手臂将我腰肢和脊背紧紧扣向他心口。
我听见了他心脏的跳动,还有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柳青沉默着,手指抚摸我的头发,我哭音卡在嗓子里,眼睛睁的大大的,满脸的鼻涕眼泪擦在他名贵青衣上。
他温热的唇瓣蹭过我的耳廓,低低地说:“别哭。”
温柔低软的声线。
仿佛得到了赦令,我蓦地缓过气儿,哭得越发委屈。
“你凶我……”
他身子一滞,将我抱紧了些。
胸腔中涌出温热的水潮,布满四肢,我扯住他衣袖哽咽好一阵子,柳青一直没有开口,我却断断续续控诉般说了些话,可自己也不记得说了什么,他抱着我,呼吸热热地喷在我脖子上钻进衣领里,徘徊许久,我生怕这种感觉消失,紧紧攥住他的衣领不放手。
这个人很快就会不见了。
他会成为神,成为帝君,将我忘记。
末了,他说,嗓音低哑,“小猪你莫哭了,我快受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