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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橘红的暮霭涂抹在齐翳城尽头,站在城中最高处黎王府里,将灯火人家景致尽收眼底。
沐浴盥洗,换上干净白蝉衣与红袍子,燃一炉香、一豆灯,我坐在案几前批折子。
壶里茶将尽,我换魑魅换一壶来,文书零零散散改的差不多时,初九又捧了一沓崭新的走进屋里。
我见眼角一抽,“这么多,你不是替我批不少了么?”
“这些,初九批不得。”
厚厚一沓,初九慢条斯理地搁在案几上,“还请王爷过目。”
我掀开一本,又掀开一本,再掀开一本,心中了然,又是劝婚书。
“如今叛乱已平,疆域内平安繁荣,近些年子民也不于六界闹过如何纷争,估摸百年内唯一大事便是王爷的婚事了。”初九双手拢袖恭顺道,“如此观之,王爷乃一代明君。”
初九的夸赞甚是稀罕,我瞪他一眼,“你不老说我这魔王位置准黄么?”
初九笑得温文尔雅,“王爷再未有子嗣,估摸也是准黄的。”
我撇撇嘴,魑魅泡好茶端来,我一口饮尽一杯,低头将剩下几份折子批完。
屋内一时安静,天边夜色随铜漏的嘀嗒渐渐降下,案几上的火光便格外明亮了,晕晕将背影照在七彩漆画的墙壁上。
全部批完,我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搁下笔,抬头对旁侧静候的初九说:“日后再有劝婚书送来,你都烧了罢。”
初九俊秀年轻的眉目间没有起伏,须臾,应声道:“是。”
我低头瞧着白玉镯子,心中不知如何将话说得妥帖,“我这一趟去人间,些许会久点,你……”
我咽咽喉咙,弯起眼眸对他舒展一抹笑容,“这些日子里,提亲的单子中你觉哪位男子与我相配,便应了罢。”
初九眼中闪烁出什么,似是惊讶,又似怔忪,衣袖间的修长手指微微收拢。我见他如此忍不住笑容更大些,托腮说:“你这是什么表情,有那么难以相信吗?”
初九微微低首,“王爷将婚姻大事托付初九办理,可是觉草率?”
我继续伸懒腰,“我相信你会给我找个好男人的,”我点点头,“你的眼光向来比我好。”
初九道:“王爷此次去人间多久?”
“五十年。”
“五十年眨眼便过,初九恐方时成亲,王爷心中尚未准备。”
“五十年很长。”我拨弄着手腕上的玉镯,闲暇无事时我便爱玩它,一次次尝试将它取出来,不过如陈太医说所说,这玉镯一旦戴上就取不下来,我身为魔王也无可奈何,想来稀奇,“我以前也觉得五十年很短很短,但是现在又觉得,挺长的。”
我停下手指,凝视玉镯上温润洁白的光泽发呆。
“真的,挺长的。”
陪他一世,已经很长很长。对我来说,也足够了。
“和他过完这一世,我就成亲。”我闭上眼,“下一世起,我不再打扰他。”
“想好了?”
“初九你知道我性子,”我仰起脸对初九无力笑笑,“我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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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齐翳城住了两天,将一切打理好才去人间。
离开之前我乔装打扮去一趟齐翳城市集,娘亲说凡人讲究礼尚往来,柳青送我镯子,我也想送点东西给他。
不能太名贵,否则他会对我的身份起疑心,更不能随便,因为是柳青。
将市集逛个遍才挑了个青釉瓷茶杯,魔族南方的窑子烧制的,杯身细细描绘斑斓忍冬纹,以柳青素净的性子他估摸不甚爱这类鲜艳茶杯,可这魔族出产的忍冬纹茶杯可护茶温,几柱香过去,茶液还是温热的。
我总记得月圆之后,柳青坐在屋里守着我醒来,我睁眼时,他身边一整壶茶都凉了。
我将杯子小心翼翼包好来到人间京城,望着来往的人群和苍青色天空,心中莫名开始雀跃。
仿佛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以为无可挽回的原来尚可去守护,失去才晓得珍惜后,还能够再去珍惜。世间种种,谁有我这般好命,失而复得。
如同一滴极浓的糖液滴入湖中,整片心田都甜了,咕咚咕咚开始冒出微烫的小泡。
我从来没有想过青夜还在世上。
也从来没有想过,他心里头有我。
即便只有短短五十年,也像是赊来的。这样已经很好,一想起日后五十年可以个他在一起,我快乐得想飞起来。
之前我跟柳青说我要想想,他答应了。走到相国府时我都没琢磨好如何跟柳青说,踌躇片刻,将茶杯收入怀中,干脆隐去身形跳过屋檐偷偷摸摸窜到柳青院子里。
柳青的屋门紧闭,我以为他仍在床间修养,悄悄靠过去正准备推开门,里面传来陈太医的声音。
我停下身形。
“开春卫武帝纳妃,还真点名要将夕姑娘召进宫了。柳大人当时将夕姑娘带进宫时,走的是卫武帝每日必经之路罢?”
他语毕半晌,另一道淡泊沉静的声音回答:“是否依计划而行,勿需陈太医提点。”
嗓音干净而低沉,是柳青。
陈太医轻轻笑了一声:“柳大人当初将夕姑娘接回来时,为的就是局势进行如此时,将夕姑娘送给新皇——如今夕姑娘心里头惦记着柳大人,入宫之后想必诸多效劳,再者新皇虽是不欢喜柳大人,倒也会念夕姑娘的情分。他这一念,对柳大人得空儿,可是足够的罢。”
他等了片刻,似见对方不言,道:“柳大人将‘瑕’都送予夕姑娘,不为的就是这一出么?今日在见柳大人似是犹豫,希望是在下眼误。”
陈太医说得似是漫不经心,却一字一顿。
柳青淡淡道,“今日陈太医倒是话多,柳某之事,倒轮陈太医指摘臧否了。”
陈太医那边声音带笑,“在下不敢,在下只愿柳大人莫出差错。这些年连阿骏都不敢与柳大人多说些甚,柳大人身居高处,如履薄冰,如何权衡还请柳大人做主。”
他下一句,放慢了声音,“那么,如今皇上指名点夕姑娘,春日将至,柳大人以为何?”
陈太医说完,我现出身形,推门而入。
屋内淡淡檀木香,陈太医立于茶几前,依是太医行装,双手拢袖。柳青坐在茶几旁,身穿件淡青色暗纹织金的袍子,指尖搭在杯沿上,脸埋在半边阴影中。
天光朦胧,屋内古朴雅致摆置泛出醇厚光泽。
我看得清陈太医脸上的惊讶,目光闪烁,却瞧不见半边阴影下柳青的脸,只见他弧度好看的下颌与抿得凌厉的唇。
屋内空气好似凝滞,我隐约觉得窒息,慢慢调整呼吸走上前。
“那在下便告退了。”陈太医福身一礼,无声快步从我身侧走过,阖上门。
柳青微微侧首目光落向我,我这才看清他,清俊眉目,他凝视我,不深不浅。
屋内一时寂静,我低头看看自己脚尖,又摸摸怀中的瓷杯,说:“其实我不叫夕。”
他眨了下眼睛,站起身,他身子未好,微微扶住桌沿,我瞧着,抬起脸对他露出微笑,“我叫伏曦,不是日暮夕阳的夕,是黎明晨曦的曦。”
柳青眸中一抹光闪过,我不知是痛是惊,只觉锐利,继续说:“我方才打断你,是因为我不想听到你的回答。”
我咽咽喉咙深吸一口气,双手握拳,又松开。
“我来找你,是因为你对我有恩。既然你需要我入宫,我便入,这份恩情,是我还清了。”只有紧紧盯住他的眼睛,我才可将心中放空,“你一开始这便说给我,我定然会去做,勿需你绕这么大的弯子,勿需你……拉拢我。”
说完我松口气笑笑,陌生的微漠疼痛徐徐涂满胸腔,我没有这样疼过,它比以往千年来我所受的伤流过的血都更加难以抵抗,如从体内生出的毒。
这样的疼痛,我很不喜欢。
我闭上眼稳住身形,说:“入宫前有何吩咐到时你再说与我听,我回房了。”
我刚转身就被人啪地抓住手腕,不知柳青如何这么快到我身前的。
我回头看他,他手握得紧紧,看着我的眼神也是紧紧的,瞳里有什么在一丝丝碎裂,仿佛我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可我感觉我已经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摔下来了。
他声音就这么喑哑下去,他说:“我的决定,你在那夜已经知晓,我希望你信我。”
我低头想抽回手,“我知道,但是我若不入宫你会难办吧……”一抹温润白光从眼角掠过,我这才想起我手腕间的羊脂玉镯子,说:“这个镯子,你还是收回去罢,皇帝瞧见了不好。”
柳青瞳孔微微收缩,我将腕间镯子对他晃了晃,灿然生辉,笑着说:“你不必多虑,我与你在一起,本就天理不容。”
我开始脱镯子,一遍一遍,可镯子仿佛从我手腕间生出根芽,怎么也摘不掉。
“我不在乎你是妖。”
柳青这句提高了声音,一字一顿,他往常说话都是波澜不惊细声细语,我头一回听他用这种嗓音说话,对于一介凡人而言,他的气势,未免太强。
我被他这句说得有些怔,他语毕,眸中却凌厉骤减,他微微松下身子,拉住我的手低声说:“小猪,我希望你信我。”
柳青的手很温暖,我忽然笑了,内心苍凉,后退到门前,抬起右手作刀,“柳青,我不是妖。”
我将手刀对准左手腕笔直劈下,血喷如注,鲜红的断手落在织金红绒地毯上,与之一并落在地上的是白玉镯子,在地毯上泛出沉闷的细细声响,光亮亮地躺着。
柳青的脸在这一刻惨白。
我毫不在意地捡起地上自己的左手接在伤口上,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不过多时恢复如初,肌肤雪白光滑,无一丝瑕疵。
地上大片血迹如泼墨,连不远处十六开莲花刺绣屏风都溅上鲜红的几滴。我俯身捡起沾染血迹的羊脂玉镯子,用自个儿衣袖拭了拭,又拭了拭,交到他面前。
我仰起脸,努力将自己的笑容摆得风轻云淡,“我是魔。”
我眼前有些发白,看不见柳青的神情,却感觉四周温度降至冰点,冷得难受,我不知这份寒意是出自他周身散发,还是出自我的内心。
他不接,我冷得等不下去,将桌子搁在旁侧的盆景檀木架上,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