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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柳青自然没有死。
宫内的人不可能让他死。
我扛着蚀月镰在地府门口守了三日,阎罗王吓得差点请出十殿鬼王全军出动,生怕我一个不留神将这儿给掀了。
我心想这魔族黎烨王令人闻风丧胆的传闻得好生改改,交给初九去办甚是放心,于是顺道给阎罗王吱声叫初九过来。
初九一身黛绿长衫,见我恭敬行礼,“王爷将初九从魔界叫来鬼城,有何吩咐。”
我说:“没什么,就是杵在这儿守着闷得慌,你陪陪我。”
初九默了一默,立于我身侧。
我抬首望向这鬼城黑寂寂的天空,无一丝月色,酆都鬼城的街道冷气森森,鬼魂飘荡,血红的灯笼一只只挂在楼宇屋檐间。鬼卒提着幽幽鬼火灯笼在奈河河岸逡巡游街。
再看奈河,鲜红鲜红的血色长河蜿蜒到雾气诡谲的尽头,不远处的奈何桥藏在雾中隐隐绰绰,依稀可见排队饮汤的魂魄幽灵。
孟婆汤一碗,前尘如烟。
过了奈何桥在往前头走就是三途川了,我默默地想。酆都恐怕是六界里最为奇妙的地方,无论人神魔妖仙,终逃不过这里,逃不过一口忘川水。
在许久许久以后,我也会作为魂魄来到这里,饮尽前世今生。
“初九,我们为什么要转世呢?”
“天道轮回,恒世常在。”
我张望一阵奈河,耸耸肩笑道:“那我死后,转世成不是魔王的我,在初九眼里我也和别人一样是一介尘埃了罢?”
初九清秀平和的眉目间一丝松动,似乎未料到我问这个,沉吟片刻挽出恰如其分的笑容,“不,初九会来找王爷。”
“你这纯粹是奉承我吧?难怪能伺候过好几代魔王。”初九这人,我很是清楚,打心里头的冷情,漠看红尘的冷情。
比如替我扛罪帮我挡酒这种对自己毫无利益的愚蠢事儿,他绝对不干。至多在魔王尸体前凄凄惨惨戚戚地挤出几滴眼泪,歌功颂德一番,悲悯抒怀一番,走人了事,欣欣然伺候下一任去。
但这又如何,初九对我好,尽职尽责,这便足够。
“不。”初九低垂恭顺的眉目,睫毛落下两片阴翳,“初九会来寻找王爷,然后将王爷收入房中。”
我噗嗤一声笑了,“做小妾呀?好啊,你这是在报复我吧。”
我笑得有些收不住,初九凝视片刻,说:“王爷还是如往常那般,少笑为妥。”
“好好好,又不让我在别人面前笑又不让我哭,难怪会有那些我凶神恶煞面貌狰狞的传闻。”
初九说:“王爷可以在初九面前笑与哭,即便再不堪入目初九也不在意。”
我一眼瞪过去,初九转头看风景。
初九陪我又候了整整一日,我见来来往往黑白无常所勾魂魄中并无熟悉面孔,这才收回蚀月镰松口气。
我走时,初九在我身后说:“前几日人间风云变色,妖孽惶惶攒动,想来是江山易主。”
我点头嗯了一声。
“寒镜已碎,他是谁王爷心中明了,王爷还去陪伴他么?”
初九说得一针见血,我跺跺脚,离开酆都。
人间寒冬。
相国府后院的梅花开了,一朵一朵花苞饱满地绽放,如女人心口温热化开的朱砂痣,又如洒落在白扇间的点点桃红。
惊艳芬芳,暗香袅袅。
我一进府就撞见阿骏,他脸铁青,双唇抿得紧紧,锐利的眼瞳里射出直剌剌的光芒来。
“敢问夕姑娘这几日去了哪里?”
他说得冷冷,几近质问。
我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晓得他一见面如此气冲冲,我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他,开口道:“你家主子可还好?”
也许是我口吻太过轻快,阿骏的脸黑得更厉害,几乎是快拔刀的架势,“柳大人若有三长两短——夕姑娘就莫想走出这相国府!”
我说:“他不会死。”
阿骏一滞,看怪物似的看着我。
“他不会死,你放心。”我很是理解地拍拍他的肩膀,就像以前宽慰战场将士一般,绕过走开。
阿骏又把我拦住。
我不解,“你究竟要不要我看你家主子?”
阿骏狠狠瞪着我,西域血统的面庞棱角分明,瞪起来颇有杀伤力,“你——”
“他是觉夕姑娘如此随意触碰他不甚检点,配不上相国大人~”
我转头望向声音的主人,一名宫中太医打扮的年轻人从屋中走出,手提一盒木质小药箱。
他转身关上门,朝我们走来,笑道:“夕姑娘爽快直率,想来并非本土人士,可有听说过‘男女授受不亲’?”
我上下将他打量,如此年轻的太医尚是首次见,“你是太医?”
“在下姓陈,今日按例探访相国大人病情。”陈太医目光落向我,笑容更大,“五日前于宫中偶得一瞥,惊为天人。如今再看,果然非凡间所有。”他点点头,“难怪阿骏第一次看你都看呆了呢。”
“陈大人!”阿骏急切低喊道。
陈太医似是喜开玩笑的性子,又估摸与这相国府中人交道打得多,后日才晓得他与阿骏是多年至交,而与柳青也是几分熟悉,医术卓绝,被柳青举荐入宫中为大卫最年轻的太医,自然也是柳青那边的人。
陈太医将情况简单一说,我大致了然。
毒酒已解,却高烧不退。过上几日再退不下去,他虚弱的身子恐怕是扛不住。
换而言之,柳青不退烧,恐怕我又得走一趟酆都。
“他与郡主自小一起长大,至亲血脉,即便心如磐石之人,恐怕也过不去这坎罢……”陈太医一声叹息,悠悠跌落至潮湿冰冷的地面,落地的梅瓣如洒落的血滴。
等我推门进屋才隐约明白,这所谓的郡主,是柳青的亲妹妹苗儿。
屋里黑寂寂的,点燃熏香,极淡的檀木香闻若天边的薄云,若有似无。
火炉发出细微脆响,幽幽的火光晕出一方地毯色泽,描金的羽线刺绣泛出烁烁的光芒来。卧室里床帏也是暗青色的,似蒙蒙的天幕。我一靠近侍女便纷纷无声退下,静静阖上门扉。
我原地踌躇片刻,上前伸手撩开了帘帐挂在一边的雕花玉兰枝金钩上,露出床榻间男人苍白的脸来。
高鼻薄唇,眉目深邃,清俊的眉宇间一抹淡淡疤痕,嘴唇也是苍白的,黑发摊开在枕边如夜里泼落的水墨。
即便是病着,也是一副从水墨画儿里走出来的好看模样。
我站在床边低头瞧着,耳边铜漏嘀嗒,如细细的密雨落过屋檐,坠下晶莹剔透的水珠。
我总想说点儿什么,扯开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想说,无言去叙。
我记得许久以前青夜死后百年,我总是幻想能够再次见到青夜的那一天。我一定要紧紧抱住他,然后蹭一蹭,然后大声告诉他,我可找到你了。
幻想之后我便无奈笑笑,笑自己犯傻,笑完之后盯着脚尖发呆。
又过了几百年,我再念起时,便想着将他送到娘亲那边去,他本喜欢娘亲是我强拉过来的,如今也该还回去了。
再后来,我只想将这个人情还清。
我也知道这不过是我想想罢了,青夜不过是一介凡者,他的魂魄也只是小小孤魂,谁也不会在意,谁也不会记得。他就这么烟消云散,就好似秋日里凋零的一片枯叶,一眨眼就不见。
他消失后,我才隐隐明白,喜欢是什么意思。
可喜欢与否已经没有意义。就算我见到柳青,心里也存这么一个想法,他或许只是与青夜魂魄相似罢了,青夜不可能还活着。
直到冰镜破碎前,我都是这么想的。
现在知道真相,我反而不知该如何,如在大海中漂浮的鸟,淋湿了翅膀,只能抓紧脚下一叶扁舟。
我在柳青床前站了足足一炷香,才发觉,自己是害怕。
我深深呼吸,檀木香涌入鼻腔。坐在床边,我又摸摸他眉心的疤痕,他因发烧而冒汗,我用袖子拭净他的细汗,不禁涩涩笑起来。
突然,男人睁开了眼睛。
他瞳孔漆黑漆黑的,我吓了一跳忘记收回手,手指就这么僵硬地搁在他脸颊上。
“手。”
他出声,哑的。
我“哦”了一声,悻悻收回去,收到怀中,心扑通扑通地跳。
“你怎么了?”
他又说。
我目光都不知往哪搁,“躺在床上快死的是你,你问我怎么了。”
他看了看我,胸腔中闷出一声低低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