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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正说着,一名太监跌跌撞撞跑进来,跪下急报:“圣上,西昭仪宫失火!”
我望向皇上,他眸中几分闪烁,道:“情况如何?”
“禁卫与御林军已去救火!”
我正琢磨那西宫是个什么回事儿,据说人间皇城侧有西宫,里头尽是各种漂亮姑娘,有受皇帝宠爱的,有被逼疯的,有被其他嫔妃害死的,总而言之西宫女人之间种种大可以写出一折二十四话的戏折子来,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精彩绝伦。
初九说了,地府黑白无常都说西宫怨魂最多,可偏偏皇宫龙气过重他们又不爱收拾,结果是越来越严重,有龙气抵御他们也懒得管。那传言间金块珠砾的佳丽三千也不知真否。
此时柳青抬首,对我道:“你也去看看罢。”
我愣了一下,他说的……有些突兀。
柳青眼中如幽暗深潭,他忽而笑了笑,笑得浅,看得我心没来由一抽,没来得及作想就与太监一并去了西宫。
夜色已经铺满天穹,遥遥望去那熊熊的火光如同蛇信撕咬吞噬黑色夜幕,又如一盏巨大的烛火,晕出火热的光亮。无数侍女与太监提水桶救火在我身侧来来往往,我一望去,黑压压一片全是禁军。
冬夜里的皇宫格外寒冷,风拂过如刀削一般。
走近些时,便看到逃窜的嫔妃,怕被殃及而远远地瑟瑟躲在一边,我细细一瞧,果然都是姿色上乘。内心唏嘘一番便望向冲天的火光。
实话而言,并非是能够引起全军出动的大火。
我看他们救火救得甚是欢畅,干脆偷偷摸摸朝里头走了一些,混乱之中趁无人注意拐进回廊,人声与脚步声便远去了。
放眼望去,一盏盏宫灯散发明亮的光,照亮远处的宫阙与近处的庭院,幽寂森森。
这边阴气……委实重些。
见不着鬼影,估摸是那些阴魂女鬼感觉到我的魔气,散得没烟了。
于是我念起从小娘亲的教导和平友谊才是长久之道,为了贯彻与地府的和谐共进,我就地施法将这儿附近躲我的女鬼聚过来,拿魔息聚成绳一甩,一圈圈困住,打包扛肩上。
踩踩地砖将附近的一对黑白无常唤来,他们一见是魔吓得脸都白了,战战兢兢地下跪。
“拜、拜见大人……大人饶命,咱们真的不好吃啊……”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吃你们了?”我将捆好的女鬼朝他们一扔,心想魔族的形象果然需要改善,还是说我果真如传言所说那般狰狞可怖?
我几分郁闷地摸摸自己的脸,嘴上道:“这些鬼魂都在这儿飘荡数十年,万一发展成厉鬼阎罗王问罪你们担得起?”
这回黑无常的脸都白成白无常了。
我心想虽是顺手,但这人情一定是要厚脸皮地贴上去的,于是道:“顺手帮你们收的,带回地府吧。”
“谢……谢大人……”
黑白无常诚惶诚恐地收了,我看他们离去这才心满意足往回走,心觉甚是做了一件大善事。
刚走两步,我停住了。
我转过头望向走廊旁的庭院,冬季花圃荒芜寂寥,些许是园丁打理得当,倒是生出些淡绿的草木。夜晚的月色洒在池塘水面,波光粼粼,似细碎的银纱。
银纱挪动着,一缕洁白幽魂于水面汇聚,缓缓飘出。
魂魄缓缓凝聚成女子的模样来,是名白衣黑发的女子,眉目清澈。
我仔细瞧了瞧,心下一动。若是拿昭仪宫那些后宫佳丽与方才的妃嫔鬼魂与她相比,黯然失色。这应许是我于人间所见最美的女子了。
她幽幽注视我,身形忽隐忽现。
不是怨魂,只是单单魂魄,在这儿有些年头,快散尽了。
即便成鬼,女子的目光依旧动人温婉,一丝丝忧愁,一丝丝哀伤,扣人心弦。
她在世时定是倾城倾国,亦或者祸国殃民的主。
我站了站,拍拍手跨过走廊靠去,“你有什么遗愿,我可以听听。”
女子注视我,“这二十年来,你是第一个能看见我的人。”她蠕动花瓣一般的苍白嘴唇,幽丽声音传入而内,“我方才见你替黑白无常抓鬼,你是道士?”
“我是魔。”我说,“你流连在此地却不成怨鬼,再不去地府魂魄就快散尽,你转不了世的。”
女人眨眨眼睛,她的睫毛浓密而长长,又将我打量一会儿,微笑说:“你真美。”
男人见她一笑非得闪瞎不可。
我低头对着水面,认真瞧自己脸好一会儿,没发现特别之处,抬首道:“你别奉承我,赶紧把未了结的愿望告诉我,然后去地府投胎罢。”
女人幽幽抬首,目光越过层层重重的屋檐望向东宫,似是恍惚,水眸隔了雾似的,“我离不开这里,我想知道我的孩子还好不好。”
“皇宫被龙气覆盖乃天然结界,你出不去是自然。”
“二十年前我被那男人带到这里,拿我的孩子威胁我要我同他好,我的相公不知去向……”她低低地絮说,白皙如玉的双手慢慢抬起,一寸一寸捂住自己的脸,“他用各种方法虐待我……逼我妥协。”
我了然看向她身下的池塘,女鬼最爱跟看到她的人一字不落地述说伤心往事,“所以你跳池自尽。”
“我的相公……做了对这天下很过分的事情,”字句从她唇中溢出,“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对我好就行了啊……”
此时她忽而抬首,泪光缀在眼角,“可你——”她目光重新定住我,哀愁神色之余多了一分坚定,“你身上有他的气息,我孩子的气息。”
我沉默着,看看不远处,火光已经消失,我大抵也该走了。
哗——
风掠过,仿佛吹裂干巴巴的树枝,哗哗作响。
一抹白光直冲天际,我瞪向东宫天空,睁大了眼睛。
那巍峨雄伟的大殿正上方,白金长龙嘶嚎地窜向天空,连大地都震了一震,它浑身颤抖着哀鸣,翻滚,扭曲,仿佛有无形的烈火将它灼烧。
沉沉的夜色掩住悄然变幻的风云天际。
月亮被浓浓掩住,绝对的黑暗如流泻的墨汁浇在龙身之间。蓦地——它如同被晨曦蒸发的朝露,在天空冲撞流窜之时,倏地如烟消散,金砂渺渺化开如坠落的星砂。
一道金色闪电划破天际,如苍冥的白昼,一瞬照亮皇城大地。接踵而至的是彻天彻底的幽深漆黑,诡谲而苍戾。
“啊……”
女人魂魄不禁抱紧了单薄的双肩,缩起身子,“冷……”
我凝视长龙消失的逼仄天空,不详在胸口凝聚,开口说:“龙气散了,若不想成为妖魔的食粮,趁现在赶紧去地府。”
语毕,我提气瞬步,拔腿朝东宫飞奔。
我赶到大殿时,广场的宫灯已经全灭了。
黑压压的禁卫军包围大殿,每个人的手,都搭在剑鞘之上。
首排的士兵,拉开了弓,搭好了箭,整齐划一地对准紧闭的大门,箭簇在夜色中泛出冰冷的金属光泽。
我孤身站在外围,连喘了几口气后仰起脸,咽咽喉咙。
西宫失火不过是遣散相国兵力,这乖戾的帝王在做最后一搏。
对于现在的心境,我有点不真实。
人在世无非生老病死,我乃局外人全然无须在意,可柳青最后叫我去西宫时的笑一直在我眼前晃动。
太像了。
和八百年前一样。
一直板着脸的青夜温柔地对我笑了,然后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指,指节苍白。
“吱呀——”
大殿门开了,漆黑的云纹短靴露出一角,上头是釉青色梨花与飞鸟刺绣的长袍。
是柳青。
他只身缓缓走出门外,背后是殿堂厚重的金色光芒。
我隔着重重人群望着他,从怀中慢慢地。慢慢地摸索,触到丝绸包裹的硬物,取出,摊开。
我举起来自寒冰地狱冰镜碎片,可观人前世今生的镜片——对向他。
透过冰玉琉璃色的碎片,他的面庞隐隐模糊,行至阶梯时,一声嘶哑的低叹从殿内溢出,所有人都听见了。
“朕这江山让了便是让了,你若不要又想作何?!”
怒意,寒凉,压抑,隐忍中含半分不可说的绝望。
末了,又飘出几声断裂的笑。
“你连你最心爱的亲妹妹都杀——你究竟想如何——”
青衣男人顿了一顿,继续走下台阶,他抬起苍白的脸,对包围他的禁卫道:“进去罢,把人抬出来。”
禁卫将箭簇对准他。
柳青淡淡说:“再不进去,后悔的是谁自己掂量。”一停,将他们一扫,说,“情势如何,看不出来么。”
军卫面面相觑,哗啦啦一齐收了弓,分成两拨朝殿门鱼贯而入。
殿前渐渐空了,夜色中白石地砖微微发灰。
我的目光透过碎片,看见柳青一步一步朝我走来,阿骏不知何时出现,上前跪礼,“大人,一切皆在计划之中。”
啪啦,我听见冰片裂开的细响,它如同一支极细的银针,挑动我身体里最为纤细的一根神经。
啪啦。
寒冰镜片在我指尖碎裂成细小冰碴,迸落地面。
几乎在同时,柳青身子一晃,倒下去。
“大人!”
阿骏脸色一变,将他赶紧扶住。柳青半跪在地上,闭了闭眼,一缕艳红鲜血如从唇角淌下。
“大人!”阿骏脸白了。
“怎可一切皆在计划之中。”柳青朝我望了一眼,嘴角咧出一丝冷笑来,似是自嘲。
“他中了毒。”白衣女鬼飘在我身边,痴痴望向地上的男子,喃喃,“我的青儿,已经这么大了啊……”
我想起之前苗儿赐给我的那杯酒。
阿骏已经冲去唤人叫太医,柳青躺在地上,血从嘴角一直流到脖子上。我走上前蹲下身子,这个时候才触碰到他的肌肤,很冰,像死了一样。
他紧闭双眸,长长的睫毛如两片黑色飞羽,原本苍白的面庞逐渐呈现苍玉般的青灰色。
我握住他宽大寒冷的手掌,有些恍惚,又有些呆,一切就像是梦境。
苦涩而浮华,温暖而悲伤的梦境。
从我来人间变成一只猪起,就是梦境。
我摸摸他眉目间那一抹淡淡疤痕,闭上眼睛。
“我是不是又害死了你,青夜。”
卫朝二十八年,冬十一月夜,卫元帝退位,传位其弟卫丹,号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