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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柳青没坐轿子,一路走回相国府,我跟在他身后。
他走得疾,披风内釉青衣角轻轻飘起,露出纤尘不染的腾云刺绣黑曜靴。我手心握紧冰镜碎片,隔着柔软的紫色丝绸,碎片嵌进掌心。
将碎片对准他……就能看到前世。
我抬首望向柳青。
柳青很高,我个头只到他肩膀,身体偏瘦却修长。初冬干冷的天色中,他黑发中露出的领口脖颈格外苍白。
如今想来,我身为魔族黎烨王,朝阎罗王走个关系要个魂魄还是可以的。柳青死后我大可以赐予他魔族肉身,抹去他记忆,将他收入府中。
从此,一切安好太平。
多么简单。
初九说,古往今来异族相恋并非少见,如果所想这般做的大有魔在。以前有个魔王就好凡人这一口,不知收了多少凡人姑娘做小妾,最后阎罗王忍无可忍上报九华山地藏王菩萨,此事这才了结,那魔王吃了不少苦头差点被贬轮回草木道。
只要他是青夜,我可以现在就离开,打个盹儿等他这一世死去,再去接他。
可他若真是青夜。
我还能将他放在身边么。
多少世以前青夜因我而死,而我如今即便成了王,就可以若无其事地干涉他的轮回,强行将他留在身边?
青夜已经死了,再也找不回来了,那个一直守着我的凡人男子只活在我的记忆里。我遇见的不过是他的重生。他再也不会唤我伏曦,陪我练武,阻我闯祸,眼里只看着我。
他再也不会在夜里吻我的眼睛和额心。他不再是只独属于我一个人的小小侍卫。
这一世,他心中有暗黑天幕与周密江山,他覆手云雨权倾朝野,他是相国大人,他儿时被卖进娼门,他是前朝叛国太子之子。
所有人都怕他——只有黎民百姓不怕,奉他为活佛。
我低头,将冰镜碎片慢慢摸出来。
柳青究竟是不是青夜的转世,我心中早已知晓了罢。
砰。
鼻子撞到厚厚一堵肉墙,我吃痛闷哼一声。
柳青停下了。
我揉揉鼻子后退,抬头一看,不知何时已走到相国府,院内的杏花枝叶探出青石高墙,光秃秃的黑色枝桠如同勾勒在白色天幕间的墨线。
他转过身来低头看我,眼里黑寂寂的,却锐利得我眯起眼睛。
他先抿住薄唇,一条浅褚色细线,“你——”他开口,低低地,“那男人是谁?”
我不动声色将碎片收进衣袖中,我身穿一件素灰色长裙,长发扎在脑后,“初九,我的同胞。”
“妖?”
我不作答。
“你之前那次夜里回家,沾染酒息,可是与他一起?”这一问,他语速快了一分,却依旧压着什么似得。
我想了想,的确那晚庆功宴初九也参与其中,“是的啊。”
柳青的脸迅速沉下来了。
我眨眨眼,心里几分不明,“你问这作甚?”
刚问出时我就明白了,他脸色这般不好,是怀疑我,怀疑我的身份,怀疑我的来历,怀疑我的主子是谁。
柳青身在此位,不信于人心存猜忌也是自然,我难过归难过,还很是理解的,毕竟千多岁的魔不可跟一介凡人计较这个,念此我颇为大度地拍拍他的肩膀,“初九只是我的族人,自小我便与他一起了。他不过担心我看看我是否安好,你不必想太多,他不会害你的。”
我一边说,一边发现柳青的脸阴得更厉害了。
我有点怔。平常柳青笑眯眯的我就发毛,他这么一沉脸我反而不怕了。
他这般阴沉冷漠的神色,倒是与我闯祸时青夜的模样如出一辙,连微微蹙紧的眉宇都分毫不差。
可青夜最后拿命护我,而这个人,之前还想杀我。
呆在他身边还真的是……找虐。
我心中苦笑。
“我打扰你俩的相处,你这般神色是不快么?”柳青定定看我,道。
我觉今日柳青说话虽是寥寥数句,却含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儿,认定此般下去无甚好果子。于是紧紧闭住嘴巴不吭声,琢磨今日宫里是不是出了甚事儿令他这般不爽。
结果我和他就在他家门口僵持了。
寒风瑟瑟一溜儿吹过,主子不动,随行两名侍卫也只好乖乖杵着。
柳青身为相国,定力既然十分,我身为黎烨王,再怎么扛不住也得扛着,本做好一个时辰被他盯成筛子,结果没过多久被赶来的侍卫打断了。
身穿黑衣红袍,乃皇城禁军。
圣上口谕,就边关大军之事刻不容缓,请相国立刻进宫一叙,共商对策。
柳青四头望着禁军,唇角勾出一丝笑来,转身便走,刚数步便停下,转身望向我。
“你也来。”
他面无表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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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任何妖魔都不愿进皇宫的。
原因简单,龙气重。修为短浅些的,大概没进金銮殿都被龙气渗得一干二净。
大老远的我便望见金色的砂带在恢弘皇宫四周盘旋飘动,一粒粒淡金色光芒绘织成薄雾般的色泽,笼罩在皇宫上方。
我换了身黑色侍卫装,随柳青进了宫。幸而这一世皇帝不为盛世君王,龙气待我而言尚可忽略,太监见了柳青深深行礼,迈着小碎步儿领着我们穿过一层层宫墙走进深处。
与魔族万年千层阙苍啸宫比起来,人间的皇城凝重而寂静,只有太监的哒哒佝偻脚步声轻响在耳边。
白日金碧辉煌的大殿浸出奢靡而光鲜的暗金色彩,宛如被时光缱绻的飞天壁画。一声声传令下去,太监朝殿内支了个声,柳青便提摆踏了进去。
我随柳青站在大殿之间时,这才想起侍卫不可随臣面圣。这点儿人间规矩我是晓得,柳青却这般视若无物将侍卫带进来,想来这皇帝,当得委实憋屈。
我抬头望向宝座之上的龙袍男人,是位年轻的君王,眉目间笼罩一层苍白阴翳。
我眯起眼,定定看清他身后的龙。
龙气聚集成一条细长的苍金白龙,缠绕在他周身,龙瞳细长而尖锐。
龙气不正,甚含戾气。
看来这君主之位,并非来得光明正大。
“臣叩见圣上。”
柳青淡淡出声,不紧不慢地叩拜。我也依礼行礼。
皇帝身边立名衣裳华丽的娇俏少女,妆容精致,双唇嫣红若血,我微微抬眼一瞧,正是我初次见柳青时将他关在牢里下药的少女,柳青的妹妹,我记得她叫苗儿。
此时她扬起下颌,眯起水盈盈的眸儿盯住我,目光针扎似的直剌剌。
我心想身为侍卫这般打量委实不妥,赶紧摆出诚惶诚恐的神色低头。
皇帝叫我们平身,“柳爱卿心系百姓,日理万机,赐座。”
柳青从善如流地坐了,我立在柳青身后,正好将自己半埋在殿柱的阴影中。
接下来便是一番冗长的对话了,无非国事江山事天下事,又将大军压境这番情况说上一番。柳青甚是合理地给出逐军计划,顺带将剿灭敌军老巢的事儿铺陈详细,派多少多少兵,拨多少多少银子,将军是谁,如何迂回杀尽,又将和谈之事与年年外邦上贡以示诚意的贡品规模详细规划,可谓是周全备至无一遗漏。
进一步知百步,他人犯一步我必连肉带皮连骨头都不吐地将其吞咽干净。柳青这相国当得甚是称职。
这一番谈,便谈至日落西山。皇帝听毕自然应许,下令于总管办了,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皇帝将军力一一布置完,才笑道:“天色不早,柳爱卿操劳,不如与朕一起用餐罢。”
柳青听罢半点不拒笑礼道,“谢主隆恩。”
于是乎设宴布餐之时我便在旁边站得腿酸,心里怨念身为黎烨王我何时这么站过,都是人家站着我坐着,这倒好。初九说的对,我来人间活脱脱就是找虐的过程。
不知是否腿酸得过些有所懈怠,将情绪表现在脸上,一边苗儿见了笑道:“哥哥,这侍卫是府里的吗?我怎没见过?”
我一听,赶紧站直了,绷紧脸严肃状。
一道凌厉目光扫过面庞,逡巡片刻又收回去,是皇帝。耳边柳青淡笑道:“近日衙门缺人,臣这边儿也无事便将人都派去了,这新来的侍卫若是去了如有何不妥,到怕了丢相国府的脸。不如就搁在身边。”
这话说得,好似天皇昭昭吾心,无愧天下没人来杀似的。
皇帝道:“柳爱卿尽职尽责身居相国之职,怎可府中无人把守?明日朕便调些宫中人来。”
柳青继续笑:“谢皇上。”
苗儿红艳艳的唇角弯起美丽的弧度,“既然哥哥愿将他带来,想来这侍卫也甚得哥哥欢心。”她挑起同样红艳艳的指甲招手,侍女前来将她手旁一杯白银雕花酒尊斟满,她纤白的指尖抚过杯沿,娇娇笑道:“这杯酒,赐给这位侍卫哥哥吧。”
这话说得暧昧如此,皇帝也无甚反应,我不禁怀疑起这宫中各类关系来,也不晓得苗儿此般究竟是不是为妃。
侍女双手端起酒尊走到我身前,“请喝下。”
暗红酒液倒映着烛光泛出香醇的色泽,人间皇家美酒常常也不错,我正打算接过,一只白皙的手伸来,接过酒尊。
“这杯臣代为饮下可好?”柳青修长的手指抚摸雕花杯身,眼中笑意波澜不变,“他新庐毛头小子,不甚酒量,若是在圣上面前醉了失礼,臣可担当不起。”
皇上盯住他半晌,眼珠子动也未动,点头道:“那便依爱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