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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你不让任何人晓得他的存在，连阿骏和那些事先藏在寨中的部下都不知情。你曾说这地牢里关的都是见不得光和不能关的人，这个寨子一旦受袭必然这地牢里的人会全部杀害烧毁——那他的身份之重，会成为你前行的阻碍。”
我并不明白何为叛国，何为皇族耻辱。朝代更替是自然，可待凡人而言并非如此。
前朝旧事不堪入目，后世人唏嘘不言将此为恶。
“即便如此，你依旧要成为第一眼看他的人。”
我眼眶有些发涩，“你烧了寨子可以，但此之前，把你爹的尸骨带出来。”我执拗地说，“我并不觉得你爹的尸骨与这暗藏皇族百年秘密的寨子付之一炬是最好的结局。你若不带，我去。”
柳青静了片刻，道：“这很重要？”
听见他这般轻柔语气，我松下绷紧的肩膀，点点头。
“为何？”
“没有为何。”我回答，“我想让你去做，所以拦住你，告诉你，仅此而已。”
顿了顿，我又无声补充，“你父亲如何身份，做了什么，我并不在乎。”
柳青对我的回答没有任何回复，只是又用那种沉默又抹凌厉的眼神注视我，仿佛可将我穿透望至魂魄里头一般。
我不喜欢他这种眼神，他明明对别人皆是淡淡微笑的，温文尔雅。他这样看我，如同我是天底下唯一做错事的孩子。
“你每每说不该说的话时，我总想，是否该就地杀了你为好。”他果然是这般话语，“你太聪明，这会为我招来灾祸。既然至今调查不出你究竟是谁派来，你死，谁是幕后便不重要了。”
语毕他招招手，周边黑衣卫慢慢靠近，散发出寒铁一般的冰冷气息。
内力不俗，看来皇城内的精英都被他拿下，这么个数目的同时攻上来，我不动魔力些许吃不消。
他与我擦肩而过，每一步都走得稳，他方才才看过他父亲的尸骨。
我望着这些一把把抽出的雪白弯刀琢磨一番，我不觉我所言有任何不妥之处，我所想，即所言，即所为。但柳青至始至终未曾信我，我所言所为本就诸多越界，他杀我也是自然。
鼻子有点儿酸，我揉揉眼睛，又揉了揉，黑衣侍卫已经拿刀攻来，杀意势如破竹，刀光比月色更为冰凉。
我伸出右手准备招出法阵回魔族，刚仰起脸，身子便僵住。
嘀嗒。
我听见了声音。
滴答。
全身如灌铅一般动弹不得，仿佛有无数虫蚁在体内翻腾冲刺，黑气飘忽地在眼前浮动，我骤然转头，目光疾疾越过重重人群朝走廊间的铜漏看去。那最后一滴，正款款落下。
滴答。
子时。
午夜天空，月亮那最后一丝缺陷，正缓缓填满，圆润光洁。
我都快忘了，今夜中秋。
纵古观之，自洪荒而来，月圆之夜每每皆是重中之重，凡人更是喜爱将月圆写进戏折子，诸如男女幽会，诸如父子团聚，诸如狼妖与凡人的孩子忽而变身。
在人间，月圆之夜乃团圆喜事，说是以月饼为食，吟诗颂歌，曲水流觞，好不快意。
既然存种种传说，待非人之物而言月圆自然非比寻常。大多传说里月圆之夜乃修炼大好时机，月之精华天地灵气格外浓郁强盛，力量的天平倾斜于阴阳之阴，妖魔攒动。
魔族月圆永无盈亏。正因如此古往今来逃窜到人间的魔下场往往无法控制魔气的翻腾外溢而魔化，吸人气，食人心，失心智。与妖有些相似之处，而凡人往往将此也划作妖一类，是以古书记载中提及魔甚少，因此道士法僧避邪，也鲜少将魔归于邪之中。
当然洪荒之事无神魔之分，随欲为魔，无欲成神。因欲而邪，魔被六界称为欲的最大化身，传说里那青面獠牙血瞳的魔物自然有理有据。魔来人间魔化的一日限界，往往便是月圆。
依理而言，我来人间，控制自身魔息不成问题，不过月圆之夜魔息太盛体内横行霸道，我又犯迷糊疏忽此事，倒是被钻了空儿。
毕竟千百年来，我是首次在人间度过月圆。
眼前黑气蓬勃而出，渐渐覆盖视野，这不是我瞳内的魔息，是我周身散发溢出的黑气。
我捂住额头虚晃一会儿身子，咬紧牙关，低声吼道：“全部退下！”
风声仿佛寂了一寂，包围我攻上来的黑衣侍卫身形皆是一滞，雪白刀光明晃晃地在我眼前闪烁。
模糊视线中我看见柳青转身，脸上的神情捉摸不定，隐隐我只瞧出一丝震惊，单单一丝罢了。我不知他惊的是我能出声说话，还是我现今的模样。
我努力调整内息压住喉口涌上的一团血气，浑身血液如同煮沸般翻搅，仿佛又无数巨型飞鸟扑腾翅膀在我体内挣扎冲撞。
当真是……难受得紧。
难怪儿时初九和娘亲在月圆时辰把我锁在屋里也不让我溜去人间玩。
我双手慢慢从额头滑下，手指微微颤抖地摸索到嘴唇，伸进去。尖锐的獠牙划过手指，在自己口腔里触摸的感觉如此陌生，我闭上眼睛。
“夕？”
嗡嗡嗡的耳鸣中脚步靠近，我蓦然睁眼，黑夜明月下一切寂静又安宁，清辉铺满大地，落在葱郁浓密树林的梢头，柳青的面庞也撒上月色，如山涧浸了水的美玉。
只有我的世界是躁动喧闹的。
柳青微微蹙眉朝我走来。黑衣侍卫恭敬让开一条道路。
“不要过来！”
我低喊道，声音如同撕裂般嘶哑。
柳青仿佛又被震住，停下了。
我捂住自己的耳朵慢慢蹲下去，耳廓慢慢变得尖而长，同样伸长的尖锐指甲刮蹭肌肤，我倒吸一口凉气将身子收紧了些。
我自然不会堕落至魔化，只不过首次在人间经历月圆有些不稳定罢了。身为魔王连这点儿自控都没有，回去初九和娘亲又得好生说上一顿，若是被齐翳城广言茶楼八卦打听到，想必又得被全城百姓笑上一通。
约莫半柱香我自会调理完毕恢复如常，只不过这半柱香，未免太难熬了些。
再者，皇城黑衣侍卫和柳青都看到了，众目睽睽之下无力解释。
我为妖魔这一消息走漏，待柳青而言危险无疑。以他的个性，不请道士巫师将我追杀到天涯海角已是万幸。
我一边控制心力一边默默地想，这报恩的日子，是到了尽头。妖魔又如何，只不过凡人信不过，受不得罢了。
罢了，柳青日后有难我再来挡便是。
脑内昏沉沉的，我睁开眼睛见黑衣侍卫依旧僵持在四周，目光不一。
我吸了吸气，视野已经染上鲜红，想来我此时的眼瞳已经浸成血色，青面獠牙血瞳待他们而言何其可怖。我将声音又放大了些，“你们要是想活着就赶紧离开，赶紧跑，越远越好……”
眼前突然一黑。
浅浅月光从边缘漏进，柔软的触感，淡淡檀木香。
我晃了会儿神才发觉，这是柳青的外袍。
他用外袍将我从头顶整个地罩住了。
我坐在地上，他的袍子盖住了我的尖耳和露出嘴角的獠牙，领口一直垂坠到我下颌，我只能有点呆地看向地面。
魔息依旧在源源不断溢散。
“不行……”我被魔化得不男不女的声音有点儿抖，好似身处万丈高空随时会摔得粉身碎骨一般，“你离我远点，这些黑气会伤害你……”
我艰难地咬准音节，最后一个字还没吐完，被抱住了。
瞬间，我以为我失了心力被魔化，最后半个音节卡在喉咙里。
那极淡的檀木香浓了。
我呆了好一会儿，才将那半个音节咽进心里。他的手伸进袍子里摸摸我的脸，我浑身因魔息攒动滚烫，柳青的手指却是微凉。
尔后他伸出来，隔着衣袍摸摸我的头发，又一下一下抚过我的背，将我又朝怀里搂了搂。
“你还真的是猪妖啊。”
明明没有起伏的声音，我却幻听出几分无奈来。脸颊贴在他胸口，他有力的心跳声如天空之钟，体内躁动的魔息慢慢地远去了。
我渐渐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你不信有妖魔的……”
柳青不答，在他怀里我感觉到他抬起头，对四周淡道：“事毕，散了罢。”
我听见一排排刀剑入鞘之声。凝重的空气重新随风流动，月色华转。
从头到尾他对我的事未向他们提及任何，他们听命而去。我体内的痛楚如被浇灭的烈火缓缓平息，疲倦席卷而来。
柳青感觉到我在挣扎，他摸摸我的头，“乖，我不看你。”
我埋在他袍子里，不动了。心想，我这么困，绝对不是柳青的怀抱□□稳好闻，一定是自己太累了。
“没事了，小猪。”
他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