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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我在青夜死后，才开始回忆与他的那些过往来。
我与他并未有什么可以拿得出台面写的进戏折子里的过往，几乎可用乏善可陈以蔽之。一日一日我和他在一起，陪我练武，阻我闯祸，私塾先生教书时他一旁虎视眈眈瞅着我有无开小差。
夜里我模仿那些成熟女人去爬他床，然后被他拎出门外。
我和他比高，七百年一点一点在漫长的岁月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长高，青夜还是那个模样，我说，我会不会有一天比他还高。
青夜嘴角浮出难得的笑意，摸摸我的头。
没有起伏，也没有波澜。
以至于他日后不在的时候，我练完武总会望向他常常站的位置，一阵一阵发呆。
连空气都稀薄了五分，剩下五分里，我难受得难以呼吸。
魔族的黄昏如血，比人间的更为深沉，更为鲜艳。那大捧的血红烟霞堆砌在天际尽头，如滔滔血海，仿佛就这么压下来一般，冲刷大地。
黎王府。
哒哒哒。
我在府中疾走，一直走回厢房。
“王爷，您可回来了，茶大人都急疯了差点引进自刎，现在将士们都满城地去找您。您这两天去哪了？茶大人说您一进雾华林就再也没出来过。”
魑魅跟在身后接过我脱下的衣服，眼眶红通通的。
“本王更衣沐浴，吩咐下头将庆功宴的行头备好。”我望一眼天色，“时辰不早，庆功宴快开始了。”
魑魅得了令下去准备，我推开厢房木门，黛绿长衫的男人抬起头，起身不紧不慢地行礼，“王爷。”
“初九。”我应了一声，“庆功宴如何？”
“一切准备妥当照常进行，今夜三位魔王都将前来。”他顿了一顿，又静静道，“王爷不过失踪二日，无风无浪，只茶大人那边有点儿急，请王爷放心。”
我走到案几前，“有何情况么？”
“昨日白旭城闹出异变，白旭县为雾华林以南，似受魔气影响，二十里墓地皆被魔化，县令上报望援助资金八万两。”
“吾之领土内所有县镇城纳税两个点，白旭县缴税五个点，你叫他把那三个点拿出来治理灾情，如若不肯，直接革职。新县令去尚书部要，我以前交代过他们晓得。平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罢，这种时候莫想再捞一笔。”我连喝干三杯茶缓过神来，“八万两，真下拨下去能剩一半便不错了。”
初九点头将文书拿来，我批了盖章，又道：“正好叫茶羽鹤带队去查看尸体魔化情况，如若严重不可救回就地铲除，魔尸顺风寻息而行，惧火，记得叫他在背山风口儿埋伏好了。”
“是。”
我将剩下几份大折子批好盖章递给初九，初九收了纳入袖中，原地不动注视我。
屋子里静下来，黄昏将绝，几只寒鸦落在院内树头。
微醺熏香从麒麟镂空香炉中袅袅溢出，掩不住初九身上那股淡淡的沉水香。
我坐在案前抬起头，初九没走，只是看我，墨黑的瞳仁中微微泛光，如上等黑曜石，目光一如既往。
我晓得，他在等，等我解释。
即便他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也等我亲口解释。
我伸手去倒茶，茶壶空了，我摇了摇搁在一边。撑起下巴扭过脸，沉默许久，松了身子趴在案几上，任黑发半铺在红木桌面上。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一直以来小心翼翼高高垒砌的东西，倾泻而下。
“我看到青夜了。”
我说完这句话后，脑袋有点空。
初九不言。
“有个自称舒子宴的神仙将我带到他面前的，初九，你别开口，我知道的，青夜已经不在了。”
我吐出这些字句，仿佛在叙说一支古老的传说一般清脆平静。
初九还是不言。
我凝视空荡荡的叶纹水青茶壶，喃喃：“就像梦一样，初九，他——他连眉间那一抹疤痕，都是一样的。”
初九行礼，终于开口：“初九会查清此事，以及那名舒子宴神仙的身份。”
我应了声，魑魅进屋告知我沐浴已准备完毕，我支起身子，初九未退，我望向他。
他靠近了些，伸出手，初九的手指很长，白白的，手掌干净，我眼前落下暗色，他缓缓将手指盖在我脸上。
凉凉的，沉水香的香气萦绕在鼻尖。
我记得我很小很小的时候闯祸，娘亲抽我全身青紫，我跪在地上死咬牙不哭，后来娘亲走了，初九来了，我一见他就委屈，鼻子一酸眼眶也跟着泛红。
这时他拿冰凉凉的手掌盖住我的双眼，说，不能哭，你是未来的魔王，就算是你错了，挨着便挨着，不能哭。
我仰起脸，眼泪顺着喉咙干涩地咽下。
一声叹息轻落耳中，痒痒的，一点热息，初九就在身前，我顺从闭上双眼。
“青夜这个人，你能够如处理公事一般对待就好了。”
他松开手，我顺着他的目光落在案几上我刚批好的文书上，文书的折封是暗红色，缠枝暗纹。
这夜黎王府歌舞升平，灯火通明。
三大魔王驾到，二十四门将上门，初九将事儿办的妥帖，宴会排场十足，也给我做足了面子。
恭维寒暄一番，再聊点儿国事战事，感叹一番苍生百姓，便开始八卦。
魔族都是享乐安逸的主，美食好酒饱餐一顿后，三位魔王椅子一拉桌子一摆麻将一搓，开始三缺一。这是每次例行之事。
初九一成不变的笑脸面具僵硬了，连忙朝我身后闪，三只大手伸来啪地按住初九的肩膀，身后是三张阴森森的笑脸。
“初九，这回你可跑不了，赶紧陪本王这些个老骨头玩玩~”
“初九，这回你输定了！”
“初九，你不来，本王便书信给你的黎王，将你讨要了去做男宠~”
我心想，这最后一条你想的美。即便是魔尊找我要初九我也不会给。
“王爷……”初九眼角含泪。
“你对他们悠着点，他们都是魔王经不起你折腾。”
宴会到深夜，将士大臣要么们喝酒八卦，要么抱着自己的女眷们嗯嗯啊啊，要么比武切磋，酒杯与美女齐飞，鸡腿共长天一色，甚是壮观。
我身披红袍子只身坐在流水宴席首端，望着这闹得鸡飞狗跳一塌糊涂的王府，默默抿口酒。
如果凡人看了，定当将那些条条框框君臣之礼男女有别提出来说上一通罢。
将将天明时，大伙横七竖八地睡在宴席中，此起彼伏的鼾声中响来轻轻脚步声。
我抬头，一身黛绿长衫，黑发如墨，是初九。
“那些魔王都还好吗？”
“王爷放心，初九先让三局，至于剩下的，”初九此时的笑容格外清爽，袖里抽出一把黄金小算盘闪耀耀地拨个数给我看，“王爷，初九帮您把军库充满了哦。”
我嘴角一抽，每每宴会都来这么一着，也不知为何那三位魔王在麻将之事上如此喜爱被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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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
京城，相国府。
秋黄枯叶零零而落，在树下的水塘上漾出一圈儿涟漪。秋高气爽，天呈瑟瑟的青冷色泽。
仿佛是一眨眼秋天便到了，人间的季节变更倒是鲜明。
屋内，我一笔落下。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气壮山河。
“昨夜侍女说未见着你人。”
我停下笔抬头，青夜一身釉青长袍踏入门内，两侧侍女齐齐行礼。
我去望他的眼，一望无际的漆黑，我记得他对我笑的时候这片黑夜便泛出温柔星光，与八百年前一模一样。只可惜这笑意未达眼底，凌厉有之，却远不及青夜的明亮。
他说：“京城你头一回来，夜里尚是莫外出为好，若是想瞧瞧，柳某大可以遣人陪你。”
明白是问昨晚我去哪了却说得委婉含蓄，我顺势在雪白宣纸上写，“我回家了。”
他眉目微微一愣，我又写：“你说我是猪妖嘛，回家一趟不行吗？”
青夜走近了些瞧瞧我的字，“你在练字？”
我目光告诉他这不明摆着嘛。
他若有所思，“多练练倒是好些，日后进了……”他话语一停，又接着道，“日后别人看去了晓得是你女孩子写的看了笑话。”
我皱皱眉，写，“我字哪里难看了？”
青夜依是瞧着我纸上的大字，忽而拈来笔着墨，垂眸笑道：“可是晓得柳某之名氏？”
我未答，他便在纸上落上二字，极简单的二字却大气苍劲，的确是比我的要好看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柳青。
倒是与青夜共有一个“青”字。
我心想也好，免得心里总总青夜青夜地唤他。
他写完我便抬笔在他名字旁依葫芦画瓢地写上柳青二字，我觉他写得好看，便想仿着练，这么一凑过去离他过分近了些，肩膀挨上他的手臂。
他动作一停，我没觉什么，在魔族打仗与将士们肢体接触多了去了，柳青身上自然比那些将士们要干净好闻的多，极淡的檀木香，为魔我向来闻不惯檀木味，他身上的却恰好舒坦。
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我背后和脖颈逡巡，我又有点发毛。
“你喝酒了？”
他忽而开口，声音低了些。
我将柳青二字描完才起身搁笔，昨夜魔族庆功宴闹得通宵，我多少得喝点儿。
在人间女子喝酒似乎不大成体面。我还没想好如何下笔，柳青双手拢袖微微笑道：“夕姑娘果然与众不同，不仅身手卓绝，彻夜未归饮酒作乐看来也是常有之事，既然是客，那将夕姑娘朋友请来府上坐上一番也是幸事，夕姑娘觉得可好？”
柳青声音绝对谦恭，态度绝对柔和，语气绝对诚恳。
可我越听越发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