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 余韵(二)(1 / 1)
第二日吴瑄启程南下,马亨、玉珠带着阿北自然跟随,李夫人果然也收拾了东西一起离去。李逊之负气未消,居然也不去相送,只躲在家中写字画画。如此过了十余日,清兵终于来到江阴,全县早约定了投降,清兵倒也守信,不曾杀人放火,江阴百姓自然也安下心来做顺民。
忽忽又是数日,李逊之忽然收到一封书信,只说李夫人在苏州出事了,叫他快去。从江阴到杭州,苏州是必经之路,李逊之虽然恼怒妻子离他而去,但毕竟夫妻情深,如何不着急?然而细看笔迹,却又认不出是何人所写,他越想越心急,当下便告别母亲,带着两个健仆快马加鞭往苏州而去。
这苏杭自古以来就是天堂之城,苏州繁盛绮丽,不在南京之下。清兵早已兵不血刃占了苏州府,所以富贵冢里,温柔乡中,仍旧满目是富丽秀雅之景。洞房绮槛,湘帘绣幕,名花瑶草,锦瑟琵琶,参差可见。李逊之入了城,正不知该如何下手寻找妻子,却见城门边一个剃了发的人迎上来道:“这位大爷可是李士谦先生?”
李逊之点头道:“正是,你怎知我的姓名?”
那人道:“我家主上跟小人说了大爷的容貌,叫小人等候在此。我家主上有请李先生,还请先生跟我走一趟吧。”
李逊之也不知这人是何来历,暗想自己从未和这些清廷降人有过来往,如何会有人专程来找?只是他挂念妻子安慰,也顾不得其他了,便与一路跟随那人而去。
二人也不入城,一路便往古城西北的虎丘而去。那虎丘原是苏州的一大胜景,便不是年节,也有各地游客前来玩赏。然而一路行来,自生公台、千人石、鹅涧、申文定公祠下,至试剑石、一二山门,竟然都有清兵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本是绮丽清秀的风景,竟然也没了丝毫趣味。
李逊之越走越是担心,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走到剑池边,才见清清池水边立着一人。瘦高个儿,留着金钱鼠尾,穿着一件月白的长衫,外面罩着竹青色的织锦马褂,带着瓜皮小帽,正背对二人。李逊之下马,出于礼貌便是一揖,道:“这位仁兄……”
话音才落,便见那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英俊的脸庞,赫然便是李逊之的同乡,缪弘绪!
李逊之面色顿时惨白,后退了一步,方才冷笑道:“嘉业,原来几年不见,你已经飞黄腾达,连头发都剃了,真是……真是……”
缪弘绪面不改色,淡淡地道:“你爱说什么就说好了,我这些年来听得还不够多么?我把你骗到苏州来,无非是想告诉你一句话,不要回江阴了,不要回去!”
李逊之皱眉道:“为什么?”
缪弘绪双手一击,身边的侍从便捧上一道文书送到李逊之跟前。李逊之打开一看,只觉眼前一花,只见文书的抬头便写着大大的三个字:“薙发令”!
李逊之惊骇莫名,只觉脑中天旋地转,他勉强定了定神,细细看那文书,只见文中写道:“向来薙发之制,不即令画一,姑令自便者,欲俟天下大定始行此制耳。今中外一家,君犹父也,民犹子也;父子一体,岂可违异?若不画一,终属二心……”
他看了几行,只觉文字句句刺心,不觉失声叫道:“这算什么?凭什么叫我们薙发?”
缪弘绪言辞微微一冷,道:“这是摄政王下的命令,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
“这是什么狗屁言论?”李逊之顿时一跃而起,嘶声叫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毁伤?莫非鞑子占了我们的地,杀了我们的人还不够,还想把我们都变成鞑子么?这头我们不留也罢!”
缪弘绪从他手中拿回文书收好,方才低声地道:“我跟你相交十余年,自然知道你是不会薙发的。但是朝廷新任命的江阴知县已经到达,若想活命,只能按照薙发令执行。所以我劝你不要再回江阴了,到南方去,跟着南明余部走,至少……至少也不用像我这样一辱再辱。”
李逊之格格冷笑,指着缪弘绪的鼻子道:“一辱再辱?你现在才知道么?你既然知道这是莫大的污辱,你就不该薙发,不该易服,更不该降清做了奴才!你记住了,我们都是堂堂正正的汉人,我们可以做顺民,但是绝不做奴才!江阴一城本已投降,可是就凭这一道薙发令,也能重新反清复明!”
他袍袖一拂,便要转身离去,缪弘绪却是手一挥,手下五六个人便把他挡住。缪弘绪紧紧盯着李逊之,沉声道:“士谦,我也是为了救你。请你不要回去,千万不要回去!”
“救我?”李逊之怒极反笑,道,“我和你有什么交情?纵然有交情,你降了清,我们十多年的交情也算一刀两断了。莫非我看你心中还有一点是非之念,否则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杀了你!”
“你要杀我?好,好!”缪弘绪目光冷冷,刷的一声从侍从的腰间拔出刀来送到李逊之面前,道:“你这就杀了我吧。我降顺、降清,早已没有面目去见天下人了。你若真能成全了我,对我也是一件好事!”
李逊之一把抓过钢刀,颤抖着手握住刀柄。他虽恨缪弘绪降清,但到底也不敢真的杀人。缪弘绪见他满面犹疑之色,惨然一笑,突然一把抓住李逊之的手腕,身子一挺,已将整个小腹迎着刀尖撞了上去。
李逊之一呆,陡然尖叫起来,下意识一抽手中的刀,只见一股血箭便从缪弘绪的腹部喷射而出。缪弘绪的亲兵见主上受伤,顿时蜂拥而来,将李逊之和两个仆役围在中央。缪弘绪手捧小腹伤口,缓缓站直,咬牙道:“我的手下听着,我死后,不许为难他们,如果有违此命,我缪弘绪做鬼也不绕过他!”
他的手下见他满身是血,形同恶鬼,哪里敢不从,连忙退开。缪弘绪只觉手脚渐渐发冷,知道命不久矣,身子一晃便要摔倒。李逊之一时无措,便要伸手去扶,谁知缪弘绪突然重重地推开他,尖叫道:“不要碰我,我是脏的……”他格格笑了两声,转身一指剑池,喃喃道:“池水清澈,不如便死在此处吧!”说着拼尽一点残余的力气纵身一跃,只听噗通一声巨响,清澈的剑池中水花四溅,一缕血色从池底幽幽升起,宛如碧海中的一朵红花,耀眼异常。
李逊之只觉一股寒意从背脊直冲脑门,双腿一软,扑通一声便跪倒在池边,拼命伸着手捞向池中,扬起一片片带着血色的水花,嘶声叫道:“嘉业,嘉业,你回来啊……”然而清池水色沉沉,转眼恢复了宁静,李逊之终于知道,不论是嘉业,还是十多年的友谊,在这一刻,都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李逊之独自离开虎丘,快马加鞭赶回江阴,然而仍是迟了一步。清廷新任的江阴县令方亨已宣布了薙发令。此令一下,激起了江阴百姓强烈反抗,他们在典史阎应元、主簿陈明遇的带领下,面对清廷调来的二十四万大军,毅然决定反清复明。
一道薙发令,终于催生出这片温柔土地之上最决绝的抗争。城头烽火,城外风霜。江阴起兵反清八十一日后,终于城破。城破前典史阎应元在城门上大书“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后英勇就义,全城六万多人无论男女老幼无一投降,只有五十三人躲在佛塔之中侥幸生还……
薙发令既下,易服令也接踵而至。原本都已归顺清廷做了顺民的江南各地都再次反抗,为了保住衣冠和发式,为了保住华夏文脉,山温水软之地几乎处处烽烟。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在敌人的刀枪下倒下去了,却有更多的人依然在血泪中奋勇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