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 余韵(一)(1 / 1)
一场夏雨过后,雨珠儿打得江阴城里的老树越发葱翠欲滴了,遍布城中的大小河渠里的水已然涨了起来,微微泛浑,时不时有小鱼跃出水面,带起一片晶莹的水花。潮湿的青石板路上坑坑洼洼,挑着货郎担的老头儿把摊子放在路边,熬起了糖浆,身后早就围满了小孩,吵着闹着要吃糖人。
只见老头舀一勺熬好的糖浆,手腕一抖,只见琥珀色的糖浆便凝成细细的线,落在白色的案板上。老头手腕随势而转,顷刻间便画出一只大蝴蝶来。几个孩子都看得呆了,老头儿却漫不经心地拿过竹棍一粘,大蝴蝶便从案板上脱落下来。这时孩子们才想起来叫好,几个年纪大些的便从袖子里掏出几个铜板塞给老头,争着要买糖人。
谁知老头只看了一眼铜板,便摇头道:“钱不够!”
“怎么不够呀?我以前买糖人都是这个价钱!”
老头却只是摇头道:“不够就是不够。如今兵荒马乱处处打仗,这点钱老头儿连糖浆的本都赚不回来!”
几个孩子从小在书斋里长大,虽然知道如今四下不靖,但江阴一直没有波及战火,对于“打仗”二字还真没有深切的认识,听老头这么说,都是将信将疑。谁知孩子堆中却听一个清脆的童音传出:“你们可别不信,听我吴叔叔说,仗打得可厉害了,连皇帝都跑啦!”
众孩童回头一看,只见人群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子,头梳三丫髻,一身红衣裳,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活像个红孩儿。他奶声奶气地说了这一句,周围的孩子都是啧啧地叫了起来。有个大孩子便笑道:“阿北,你什么时候来的啊?你们家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吴叔叔?”
他身边的同伴却笑着接口道:“阿北这么小,怎么知道啊?这要问他娘啊!”
这话中明显有调笑的意思,那红衣小孩阿北年纪虽小,却也听得出来,登时气得咬住了小小的牙齿。然而眼看身边都是六七岁的大孩子,个个身强力壮,自己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当下灵机一动,便笑道:“你们不知道,我吴叔叔可有本事了,他连死守扬州的大英雄史阁部都见过呢!”
要知道孩子最感兴趣的便是英雄豪杰之士,阿北巧妙地一转话题。几个孩子果然上钩,不去打探“吴叔叔”的来历,争着问道:“阿北,你吴叔叔连史阁部都见过呀,你快跟我们讲讲史阁部的事情吧。”
阿北点头道:“吴叔叔说,史阁部独守扬州孤城,披……披坚执锐,亲冒矢石,最是了不起的人物!他可不像朝廷里的那些大官,整天想着投降逃跑!”他还没进学读书,只是凭着记性硬记住了大人说的两句成语,此时出来在伙伴前炫耀一下,倒也恰到好处。
不过他到底年纪幼小,说了这两句,便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心里暗想着说书先生讲的那些打仗的故事,寻思着要找一个合适的套上去,正在此时,却听身后有个女声叫道:“阿北,别玩啦,回家吃饭!”
阿北扭头一看,只见小巷里走出一个少妇,顿时如蒙大赦,一扭头对几个孩子道:“你们要听史阁部的故事,我下回慢慢给你们讲。徐姨叫我,我要回去吃饭啦!”说着分开人群,快步向那少妇冲去。
一进巷子,徐润娘便搂住他的脑袋,责怪道:“阿北,你可不能安歇片刻么,今天书念了几页啦,有没有练字呀?”
阿北如扭股糖般在她怀里蹭了蹭,道:“徐姨,你最好了,我下午一定补上!”
徐润娘曲起手指,在他鼻尖上刮了一下,笑道:“小鬼,也只有我会惯着你。将来到了你爹娘身边,瞧他们不打你才怪!”
阿北吃了一惊,两颗黑葡萄般的小眼珠转了转,道:“徐姨,我爹娘要回来了?”
徐润娘道:“你爹爹现在在外头打清兵,战事已经安稳下来了,你娘跟着他,说是要接你过去呢。”她见阿北小小的脸上露出几分不豫之色,不禁奇道:“怎么,要去见爹娘了,你反倒不高兴么?”
阿北摇摇头,道:“我高兴的。”只是不知为何,这话中却带着浓浓的哀伤之情,丝毫不像是从稚龄孩童口中说出来的。徐润娘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得先领着阿北回到家中。
中饭刚刚烧好,除了李逊之和刚来的吴瑄,还有玉珠与马亨二人。李家的习惯是小孩子不上桌,自有仆妇领着阿北下去吃饭。席上几个大人均是心怀国事,哪里吃得下饭,略填了填肚子,吴瑄便问李逊之道:“弘光皇帝已经跑了,南京不战而降,江阴虽是小地方,估计过不了多久鞑子也就到了。士谦你可做好了打算么?”
李逊之长叹一声,放下手上的酒杯道:“这正是我数日来思虑不定的地方。璧卿你也有家眷老小,不知道是怎么安排的?”
吴瑄道:“我已经把他们送回湖广老家避难了。如今章子文夫妇在浙东带兵,鲁王不日就要监国,国事尚可振作,我打算前去投靠。”
李逊之心不在焉地道:“浙东的鲁王要监国,福建的唐王也要监国。弄出这许多监国来,我瞧着没一个是做大事的材料。子文跟着他们,当真是自讨苦吃。”他顿了顿,突然低声道:“我听说清军一路南下,只是在扬州屠了城,其他地方只要自动归顺的,好像都不为难。”
此话一出,众人都静了下来。吴瑄突然一笑,道:“原来士谦是想留下来做顺民了?”
李逊之被他一句话说破心思,脸便红了,忙端起酒杯掩饰过去,小声道:“若只有我一个人,抗清也好,逃难也好,什么事做不得?这几天我可打听过了,江阴城里的乡绅没几个愿意跑的。清廷当家了,改朝换代,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大不了我们李家世世代代不许入仕清朝,那也就是了。”
他顿了顿,起身去里屋拿了一份文书出来交给吴瑄道:“你看,这是江阴的乡绅联名的告示。清兵若是进驻江阴,我们就全城投降,好歹也要保全这一城十万人众的性命。这天下有一个扬州也就够了,如何还能有第二个扬州?”
吴瑄拿过那文书,也不看内容,便见末尾签着四五十个人的名字,均是本地有头脸的人物,其中便有“李逊之”三字,还按了红手印。吴瑄扫了一眼,便淡淡道:“人各有志,那也没什么可说的。我只想问你,这是你的真心话么?”
李逊之叹道:“我娘年纪大了,润娘也怀孕了,族里还有一群人等着我接济,我又怎么能不顾一切跟你去抗清?”
吴瑄并非蛮不讲理之人,举起酒杯便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你。只要你安心做顺民,不做鞑子的官,不为鞑子做事,也由得你了。”他又转头问马亨和玉珠道:“二位又怎么打算?”
玉珠转头看向马亨,马亨却重重地道:“鞑子太凶残了,根本不把汉人当人看。扬州十日杀了八十万人,这简直是地狱里的魔鬼。我虽然不是汉人,却也不愿在他们手下做奴隶!”
他这样说,玉珠便也应声道:“我自然是跟着马先生一起的。”
他俩这话一出口,李逊之的脸自然便是一红。吴瑄也不置可否,只淡淡地点了头,道:“既然如此,我们明日便启程,先去杭州,然后转道浙东。”
他举杯饮尽一杯酒,便要离席,忽听一直没有说话的徐润娘叫道:“璧卿且慢!”
众人都是一惊,李逊之奇道:“润娘,怎么了?”
徐润娘到底是大家闺秀出身,方才大喊了一声,此时便微红了脸颊,然而神情却是坚定异常。她握住李逊之的手道:“士谦,你方才说,是担心我的身体才不愿南下的,那么如今我告诉你,我的身体没有问题,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我们在这里不是过得很好么,为什么要走?你放心,鞑子来了有我在,我绝不会让他们欺负到你的!”李逊之急道,“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那么多地方,何曾处处毁家纾难?我不会做清朝的官,更不会去学钱牧斋、王觉斯那些老混蛋献城投降,咱们就隐居在这里,不行么?去浙东,那是真刀真枪的打仗,那是要死人的啊!”
徐润娘惨然笑道:“国都要亡了,你还怕打仗,怕死人?大明那么多百姓,那么多义民,若是人人都像你这么想,我们就活该亡国了!”
李逊之摇头道:“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打仗打仗,有那么容易么?史阁部手握重兵,还不是一样死在了扬州围城里?我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里懂得打仗这样的事?我一生没有什么大志向,下半辈子在老家读书著史,也就是了。”
“你!”徐润娘陡然气结,咬牙道,“四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大明亡于李自成的时候,我不劝你自杀殉国。如今清廷得了天下,遍地都是胡虏膻腥,哪里还有我们汉人的立足之地?士谦饱读诗书,难道忘记了元朝的蒙古人是如何对待汉人的?若按照那个时候算,我们都是第四等的南人,连畜生都算不上!若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若你还能安安稳稳做顺民,那你就做吧。”
李逊之浑没想到一向温柔贤淑的妻子竟然在这件事上如此倔强,又语存讥刻,竟是丝毫没顾及到自己的面子,不禁恼羞成怒,道:“你不是要跟着他们走么?那也好,你踏出这个家门就不要再回来!”
徐润娘惨然一笑,道:“那也好,反正江南大半还都在汉人的手里,哪里不可去,非要留在这里受鞑子的气?我要跟着章子文夫妇一起抗清,就算战到一兵一卒,我也不会回来了!”她说得气极,脸孔涨得通红,竟是抽身便转回屋中去了。
玉珠见状,连忙跟进去安慰。吴瑄面不改色,又饮了一杯酒,道声“叨扰”,便转身离席。马亨是外人,不好多说,也只能尴尬笑笑,转身离去。顿时方才还觥筹交错的席上,只剩下了李逊之一人。李逊之只觉气冲胸臆,悲愤之余竟哈哈大笑出来,才知道自己已然成了众矢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