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 扬州（三）（1 / 1）

扬州围城已经五六天了，由于清兵攻城的红衣大炮还没有运来，所以一直没有出击，史可法退守扬州，也不曾主动邀战过一次。几日之间，李本深部投降，李成栋部投降，刘良佐部投降，南京没有一兵一卒相援，扬州真正成了一座孤城。城外多铎的劝降书接二连三地送进城中，史可法不闻不问，统统付之一炬。然而扬州城中的老百姓却早已受不了大军压境的恐惧。除了城中原有的百姓、刘肇基等部的士兵，还有之前从瓜洲等地涌来的流民，八十余万人挤在小小的扬州城中，惶恐之情早已蔓延到了每一个角落。

章质整日随着史可法整顿军务，勉强控制局面，还要和阎尔梅等人商议军情，自是疲倦不堪，只是一旦到了晚上，却又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只得坐在窗前看书写字，消磨时光，一连数日都未曾合眼。此时章质眼看天色渐渐变亮，新的一天已是又要来了，心中的倦意又涌上了心头。他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史可法的心思，为什么他始终没有组织起像样的抵抗呢？大概，他实在太累太累了吧？

这时却听门外有人咚咚叩门，隔着门扇叫道：“章先生，阁部让你速去正堂议事。”

章质一个激灵惊醒，忙匆匆来到正堂之上，却见阎尔梅、应廷吉等一干幕僚都陆续到来，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出了何事。过了许久，才见史可法带着两个亲兵缓步上堂，他也不坐，只是目光一扫堂上的八/九个幕僚，道：“趁敌军还未攻城，你们都各自走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动容。阎尔梅率先上前一步，道：“阁部，你不该说这些话，我们宁愿与阁部，与扬州共存亡！”

史可法摇摇头，叹道：“你们不是官员，没有守土之责。扬州城破，必然玉石俱焚。你们不必陪着我，把命舍在这里。”

章质却应声道：“阁部，学生却是兵部员外郎，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当留在城内。”

应廷吉也急忙接口道：“阁部，学生也是邳宿道屯田兵马使，也是官身，学生也不走！”

史可法淡淡摇头，道：“子文，棐臣，你二人都是文武双全的人才，实在不该枉费了一腔热血，来守这么一座必然陷落的孤城。”他从大案上取下两支令箭托于掌心，道，“我命你二人即刻出城，棐臣至江北、子文至江南，招募义勇，保卫南京。”

章、应二人皆是一惊，双双跪地抱拳道：“阁部，我们不走！”

史可法却看也不看他们，又对阎尔梅等人道：“用卿，你们这几个都是没有官职的白衣，我也没有军令给你们。你们收拾了家小细软，随他们一起出城去吧。”

阎尔梅双目红红，默然良久，却只涩声道：“是。”

应廷吉是急脾气，一听阎尔梅应承下来，心中大怒，跳起来便给了他一拳，骂道：“孬种，你就那么怕死么？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死守扬州的么？”

阎尔梅却是猛然作色，喝道：“应棐臣，如今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扬州……扬州已经如此，可江南犹有可为啊！把命拼在扬州，固然痛快，可朝廷怎么办，皇帝怎么办，你便不想想了么？鞑子凶狠残暴，我们只有活下去，才有可能与他们对敌到底啊！”

应廷吉惨然变色，突然长笑三声，拂袖便走。众人无人出言相劝，史可法也只是暗暗垂泪。章质缓缓站直，上前向史可法一拱手，道：“阁部，你的军令，我接了。我这便点起亲兵，和应棐臣合兵一道，突围出城。纵然哪一日扬州不在了，阁部也不在了，我也依然要活下去。阁部无法做到的事，但愿……终有一天，有人能够做到。”

他掀起衣角，缓缓跪了下去，双手交叠，高举过头，对着史可法深深拜下。在他的身后，是督师幕府新绘制的大明皇舆全图。如火般热烈娇艳的霞光从窗格里透进来，洒在大明的九万里河山上，一片赤红。

使尽残兵血战，跳出重围，故国苦恋。

是夜，清兵开始以红衣大炮攻城。扬州军民苦战一夜，第二日城门轰开，清兵破城而入，扬州军民殊死巷战，但终究未形成大规模的有效抵抗。大明内阁大学士督师史可法被俘后不屈殉国，同时，扬州知府任民育、监军道吴尔壎、总兵刘肇基、兵部员外何刚、义军首领庄子固、兵部侍郎卫胤文等人无一投降，或力战而死，或全节自尽。清军主帅多铎恼恨扬州军民拼死反抗，下令屠城十日，扬州八十万众皆为刀下之鬼，一时流水尽赤，白骨如山，史称“扬州十日”。

在城破的那一刻，章质独自一人瘦马徘徊在血色纵横的扬州城外，像疯子一般立在高岗上。从这里，他可以看见城头大明的旗帜，射出的弓箭，纵横的刀光，还有一层一层蜂拥而来是清兵。眼前的城池不过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在他看来竟犹如千山万水。

忽然间，他觉得有人从后面轻轻抚摸了他的脸庞，那是一双柔软的纤手，素白，纯洁。他缓缓转过身去，只见段雪林一身白衣，悄然而立，眼中满是泪水。章质忽然觉得自己所有的悲哀在这一刻都化解了，他搂住妻子的身子，用最原始的声音嚎啕大哭。

哭声振林，直扼苍穹，问天无语，只剩得这一曲《大招》，声逐海天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