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 扬州(二)(1 / 1)
章质到扬州的时候乃是四月十四,三天后,多铎率领大军便到了扬州城下二十里处,第二日便正式兵临城下。这三日间阎尔梅以史可法的名义向周围的藩镇发出调兵檄文,可是没有一人带兵前来支援,唯有江淮义军庄子固带着手下七八百民兵来投。众人虽然感佩庄子固的侠气与忠义,却也知道这一支民兵于战局并无多大用处。而原来驻军城中的李本深部悍然哗变,裹挟着高杰的妻子儿女,纵兵在扬州城中大肆抢掠一番后扬长而去。与李本深同为高杰部下的李成栋得知老战友逃跑,自然也不甘落后,将高邮扫荡一空,逃之夭夭。
大变踵至,史可法为安定军心,只能带着部将亲自巡视各处城门要塞。他登上旧城的西城城楼时,只见城下旌旗招展,都是白色的织锦旗帜,便知是多铎正白旗的主力。史可法身披甲胄,手抚城堞,默然不语。章质跟随在他身边,便问道:“阁部在想什么?”
“我是想起了我的老师左忠毅公!”史可法的眼光似乎很远,只是悠悠地道,“左公殉难的时我才二十五岁,还没有你现在大!那时的我真是胆大包天,居然就上下打点买通了诏狱的守卫,偷偷溜进诏狱去看我的老师。”
史可法的眼神渺渺,仿佛回到了青年的时光。他喃喃地道:“那是我一辈子也忘不掉的景象。老师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腿断了,眼睛也睁不开。他听到人声,勉强用手指摆开眼皮,许久才认出了是我。我抱着老师大哭起来,然而老师却指着我的鼻子痛骂,‘国事糜烂至此,你不知为江山社稷出力,反而不顾性命来这里看我,又蠢又笨!你要是不走,不等魏阉的手下杀你,我就先杀了你!’”
他面上浮起酸涩的笑容,转头对章质道:“你知道么,每当我想起老师的这番话,总是觉得,老师是给我以最大的期许的。他说,我是为江山社稷出力的人。”他苦涩一笑,道:“年轻的时候真好,至少还可以有一番雄心壮志,如今真的坐到要为江山社稷出力的位置上了,才知道这些事情有多难,才知道,老师当年的期许我实在是受之有愧。”
章质只觉难以接口,只得沉默不语。站在史可法身后的扬州总兵刘肇基乃是粗人,不知道史可法啰嗦了这许多话有什么意思,只是伸手指着前方道:“阁部,你看鞑子大军初到,扎营未稳,不如让末将先出去邀战一回,以壮士气!”
史可法从刘肇基手里接过千里镜细细一看,却摇了摇头。章质也觉刘肇基这话在理,也劝道:“死守孤城乃是迫不得已的手段,若能够出城相战,定能杀敌军一个措手不及。若等到对方大军齐集,主客之势逆转,我们就被动了。”
“锐气不可轻试,还是且养全锋以待其毙吧。”史可法固执地道。刘肇基无法,目光四下一转,又见西城外有一个高丘长满杂树,忽然拍手笑道:“阁部,扬州旧城西门地势太低,防守不利,若能占住那个高丘,居高临下,便能掌控全局。我这就派兵把它打下来,砍光了树,给你扎营!”
“胡闹!”史可法突然重重斥道:“什么高丘?那是隆庆间阁老李文定公①的祖坟!李阁老先朝忠臣,你要是胆敢动他坟茔上的一草一木,休怪本阁军法无情!”
刘肇基没想到看起来颓丧无比史可法居然说发威就发威,不觉一咽口水,道:“阁部,末将没读过书,可也知道凡事都有个权宜之计。那高丘是战略要地,就是我们不占,敌人也要占。与其让那群鞑子站在李阁老的坟头上,还不如我们去……”他正说着,一看史可法眼中精光闪闪,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嘟囔着道:“何况要是扬州守不住了,谁还管什么祖坟啊?”
他知道章质不比史可法迂腐,一抬眼便给章质使眼色,让他相劝。章质会意上前道:“阁部,刘将军说的有理。圣人亦说,万事有经有权,那个高丘是兵家必争之地……”
“你不用说了……”史可法断然一挥手,疲惫地道,“你们的话我都明白。只是你转过头去看看,除了你们几个,哪里还有什么人愿意跟北兵一战?鞑子下了徐州、泗州、盱眙、天长,如入无人之境,我们的人心早就散了!人心一散,就算我们有千军万马,也挡不住敌人的一击啊!西城正对敌人锋锐,这个地方是全城第一要冲,史某不才,愿意亲自守卫。”
“阁部,话不能这么说!”章质正要辩解,忽见城下应廷吉匆匆上来,面带喜色,气急败坏地叫道:“阁部,阁部,援军来啦,援军来啦!”
城上众人都是一凛,史可法快步上前拉住应廷吉问道:“你细细说来!”
应廷吉手指城下,气喘吁吁地道:“是……是甘肃镇总兵李栖凤和监军道高歧凤带领部下兵马四千入城,就在督师行辕外呢!”
刘肇基粗人,一听便是大喜,连声道:“太好了,扬州有救啦!扬州有救啦!”章质和史可法却互视一眼,均觉这两人来的古怪。章质沉吟片刻,便问道:“棐臣兄,他们是怎么进城的?鞑子难道不阻拦么?”
应廷吉一愣,方才回过味来,连刘肇基都是拧着眉毛不出声。史可法对章质一点头,道:“来者不善,我们一起去看看!”
诸将下了城楼,向督师行辕而去,一路行来,都可见陌生服色的士兵在街上乱晃,随意抢劫。史可法也来不及整顿军纪,快马加鞭便回到行辕。只见大堂之上,阎尔梅正陪着这一文一武两人喝茶闲话,见到史可法回来,才站起身道:“二位,这就是史阁部。”
总兵李栖凤拱拱手便道:“见过史阁部了。”那监军高歧凤却按照文官的习惯,规规矩矩地给史可法行了礼。双方分宾主坐下,史可法才道:“二位不远千里来援我扬州孤城,忠肝义胆,史某不胜感佩。二位就是我扬州八十万军民的再生父母,请容我一拜!”说着便要下拜。
李、高两人连说“不敢”,高歧凤文人能说会道,便道:“阁部不要说我们,阁部自己才是忠肝义胆。困守孤城,力撄强锋,此等气节直让我辈汗颜。只是我等一路入城,只见建州军容整肃,武器精良,不知道史阁部有什么办法守城?”
史可法正色道:“唯有满腔热血而已。”
李、高两人对视一眼,目中均闪过一丝嘲弄之意。高歧凤格格一笑,道:“只是不知道,扬州城中有多少人愿意和阁部一起洒这满腔热血呢?”
此言一出,便是阎尔梅、应廷吉等人也已听出味道不对,章质更是早已警觉,低声对身旁的刘肇基吩咐两句,刘肇基顿时会意,悄悄遁出厅中。那边史可法已朗朗起身,道:“原来李将军和高监军是为敌人作说客来的。二位是即将要飞黄腾达的人,我的府上容不得二位了。用卿,送客!”
阎尔梅高声称是,李栖凤却哈哈大笑,道:“史阁部,你不要再迂腐了,豫亲王大兵所向披靡,何况还有两路大军由英亲王阿济格和固山额真准塔从东西两翼包抄。恐怕这个时候南京的小朝廷都已经不在了,阁部还是快快投降,跟着我大清喝酒吃肉吧。”
“无耻之徒!大明养你育你,恩你爵你,你等可曾有过一点羞耻之心?”史可法朗然说道:“史某不论南京如何,只知道扬州是我身死之地。你们想要寻富贵,自己去便可。史某身为大明之人,死为大明之鬼,无论如何不会跟你们投降的!”
“哼哼,是么?”李栖凤一声冷笑,突然口中呼哨一声,十几个李部的亲兵便冲进了堂中,把史可法等人围在中间。李栖凤笑道:“我来之前就给豫亲王送信了,要活捉了史阁部去请功的,史阁部不要逼我动手!”
史可法目光扫视手握重兵的敌人,却并无畏惧之色,双目坦荡,竟是十几日来少有的清明透彻,负手看天,满是傲岸之色。李栖凤见史可法这般倔强,反而开始犹豫要不要用强,正迟疑间,忽听厅外喊杀声连连,已是刘肇基带着他的亲兵冲了进来,片刻间两人对一人,已把李栖凤的手下制服。李栖凤没想到对方早已有了准备,一张老脸顿时变色,咬牙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史阁部,你记住了,我今日杀不了你,将来自有人能杀你!”当下转身就要跑,刘肇基却上前一步,将他逼在了门口,厉声道:“姓李的,凭你这熊样儿也能做到总兵,爷爷这个总兵可真是羞得慌!”
李栖凤后退一步,正愁没有脱身之计,忽听身后史可法道:“刘将军,放开他,让他走!”
刘肇基大吃一惊,便是章质等幕僚也都变色,连声道:“阁部,万万不可!”
“让开!”史可法重重地道,“他还有四千士兵在城里,你抓了他们的主帅,他们哗变怎么办?通敌怎么办?还是——让他们走吧!”
“不!我不让!”刘肇基虎吼一声,一刀横在李栖凤脖子上,叫道:“阁部,咱们何必这样畏畏缩缩?多铎有什么好怕的,建州人有什么好怕的?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啊?”
史可法惨然一笑,竟是什么也不辩解,只是闭目咬牙道:“刘肇基,你若是不放人,我就立刻行军法斩了你祭旗!”
话音未落,章质、阎尔梅、应廷吉三人也已跪倒在地,史可法依旧不看他们一眼,只是一字一句地道:“你们若还认我是你们的阁部,就听我的话,放他们走,他们爱去干什么便去干什么,我只要最后的几天里扬州安安稳稳,那便够了!”
刘肇基手握钢刀,百战之将竟然不住颤抖,终究废然长叹一声,命手下撤去刀枪,嘶声道:“滚吧!”李栖凤、高歧凤没想到还能捡回一条命,顿时相拥逃出。方才还刀兵相见的大厅里登时人去楼空,诸人围着史可法,只觉痛苦之情深入骨髓,再也忍不住悲愤,号啕大哭起来。
当夜,李栖凤、高歧凤联合了扬州城里的几个早就没了斗志的将领,率领所部一起出城投降,史可法怕激起兵变,听之任之。李部退走之余四处抢掠,城中百姓喧哗半夜,哭声震天,十几里外都听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