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 扬州(一)(1 / 1)
扬州的大雨已经连着下了三天三夜,黄豆大的暴雨如石头般狠狠地砸着大地。泥地上早已积水,浑浊的泥水没过了膝盖,被暴雨溅起一连串水花,哗哗作响。而城中稍经整饬的青石板道路,似乎也要被这凶狠的暴雨砸出一个个坑来。天阴霾到了极致,反而透露出一种犹如死人骨骼的灰白来,瘦西湖的青山绿水闪着妖异的青芒,处处透露出肃杀之意。
忽然间,夐无人迹的街道上传来隐隐的雷鸣之声,然而这雷声又不是霹雳般的倏来倏往,而是沉闷地响成一片,远远听来,恍如战鼓齐鸣。接着,便看见城门洞开处一队一百来人的骑兵队飞驰而至。没有旗号,没有甲胄,所有的骑士都只穿着简单的蓑衣,早已被暴雨打得抬不起头来。地上的水花在马蹄声中高高溅起,,形成了一片齐腰高的水幕。
忽然间,只听雨声中一声骏马的嘶鸣,马队中一人胯/下的骏马终于因为受不了长途的奔袭而倒毙在地。马上的骑士摔下马来,顿时高声惨叫起来。
他身侧的同伴都是大惊,齐齐冲着马队最前面一个首领模样的人叫道:“阁部……”
那首领一勒马头,转瞬间回到那骑士身边,俯下身子用力一拉他的腰,将他整个儿拎上马背,放在自己身后。众人这才看清,他的小腿上早已染满了鲜血,显然是在跌下马时摔断了腿。那骑士虽也是百战之士,但断腿之痛如何可忍,顿时嗷嗷嘶叫起来。那首领满脸悲悯之色,微微缓住马速,抬头望了眼灰茫茫的天幕,突然一咬牙,高喝一声“驾”,用力一鞭子抽在马股之上。那马吃痛,顿时撒开四蹄飞奔起来,其余的骑士见状,也都纷纷快马扬鞭,赶上前去。
马队终于停在了一处旗帜高悬的八字衙门前。虽然大雨淋漓,但衙门口的守卫仍然手握钢刀,笔直挺立。马队的首领翻身下马,守卫见状顿时齐声叫道:“见过阁部!”原来这个狼狈不堪,满身泥泞的马队首领,赫然便是大明堂堂督师大学士史可法!
史可法将马缰绳交给守卫,此时便见衙门中六七人相携而出,打头的除了史可法手下的幕僚阎尔梅,还有扬州知府任民育和监军道吴尔壎。史可法不及答话,首先命人把那个摔断腿的骑士扶下马来,吩咐手下延医治疗,同时解散手下,让他们各去休息。阎尔梅见史可法越发黑瘦憔悴,不觉悲上心头,叹道:“阁部……”
史可法一挥手,止住了他的悲伤,任民育却是急急问道:“阁部,盱眙情况如何?”
史可法的目中闪过一丝绝望,却强行压抑住,只淡淡地道:“盱眙已经降清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声惊呼。史可法叹息不语,跟随在旁的参将史德威忙解释道:“阁部前日离扬,本想檄调盱眙守军入卫,一日一夜奔驰方至天长,便得知盱眙降清。阁部想转到去泗州,谁知到泗州亦降。阁部无可奈何,只得转道回来。”
众人只听得胆战心惊,阎尔梅忙问道:“盱眙和泗州都反了,那么驻守徐州的李成栋部?”
史德威看看史可法悲凉入骨的面孔,不敢再说什么,只是讷讷不语。史可法反而强颜一笑,道:“李成栋部退守高邮。”
虽然这退守比投降略好一些,但一想到李成栋手握重兵居然也狼狈鼠窜,众人仍是一片惨戚。阎尔梅见史可法还穿着蓑衣,里面的衣衫全湿透了,忙道:“阁部先去后堂把衣服换了,休息一下,我们再商议战局。”
史可法尚要拒绝,阎尔梅却苦笑道:“阁部,局势已经糟糕成这样了,换件衣裳的时间恐怕也出不了更糟糕的变故。你要是这样就跟我们议事,我们反而觉得不自在。”任民育、吴尔壎也连连劝史可法先稍作休息,史可法只好勉强同意。当下史德威扶着史可法去了后堂,阎尔梅则请任、吴二老一道往正厅走去。
任、吴二人都是文人出身,从未领过兵打过仗,眼看敌人步步紧逼,只觉如热锅上的蚂蚁,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只是抱定了死战的念头而已。阎尔梅毕竟跟随史可法时间较长,对于军务也多有了解,叹息着对任、吴二老道:“时老、介老,我看阁部是方寸已乱了。”
任、吴二人一凛,吴尔壎忙问道:“古翁何出此言?”
阎尔梅幽幽地道:“二老可曾看过阁部走之前向正在邳宿屯田的应棐臣发的令信?上午令应棐臣督一应军器钱粮至浦口会剿左部叛军,中午令诸军不必赴泗,速回扬州听调,下午却又说盱眙告急,让棐臣可督诸军至天长接应。棐臣来信问我,哪有千里之程,一日三令的道理?我也实在没有办法答他。今日再看,阁部一日一夜冒雨拖泥,从天长奔至扬州,显然是大势已去了。”
吴尔壎叫声“哎呀”,连声道:“这可如何是好?阁部是扬州的主心骨,他若是乱了方寸,我们这些文官又有什么用?古翁你瞧,如今两淮防线犹如空洞,北兵连下徐州、泗州、盱眙,扬州门户依然洞开,难道我们真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任民育却咬牙道:“介老,你不要这般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若是北兵真来,我辈自然只有一死殉国!”
吴尔壎埋怨道:“时老这话说的自然是理,只是吴某却想问一问,除了坐以待毙,还有没有别的法子了?扬州那么大的城池,那么富庶的地方,南宋李庭芝对抗元军尚且守了一年多,咱们怎么说也得守个把月吧?这城怎么守,时老可有主张?”
“那自然是坚壁清野了。”任民育虽也读过三韬六略,然而说到真正战场上的应付,就不那么在行了,沉吟了半天也只憋出了这一句老生常谈来。阎尔梅却回过头来道:“二老也不用太过担心,向周边各镇调兵的檄文我已经叫人在拟了,等拟完了就回立刻发出。江淮之地素来是仁人志士汇聚之所,天下之大,总有一二忠义之士吧?何况城里还有总兵刘肇基和兵部员外郎何刚的忠贯营,自然可以坚守下去。”
任、吴二老自然知道这时候的调兵檄文再也没有任何用处了,忠贯营的兵力也十分微薄,但是聊胜于无,也值得唉声叹气地点头称是。三人进了议事厅,分长幼官职坐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战局,一面等着史可法更衣出来。忽听屋外哗哗的雨声中传来阵阵人声,阎尔梅本是心事重重,听到这几句声音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侧身向厅外望去,任民育和吴尔壎也随着他一起转头。
只见照壁后绕过两个穿着蓑衣带着斗笠的青年,快步进入厅中。斗笠遮住了两人的面孔,阎尔梅等人还未看清来人的相貌,便见左边那人一摘斗笠,抱拳道:“时老,介老,古翁,我回来了!”正是近来一直分守在外的邳宿屯田道应廷吉。
阎尔梅又惊又喜,失声道:“棐臣,你怎么回来了?”
应廷吉正色道:“扬州有难,我怎么敢逍遥在外?除了邳宿道的两千精兵,我还给诸位带来了一个人!”说着一拉身边之人,伸手摘去他的斗笠。众人只觉眼前一亮,这人一身劲装短打,容貌英挺,便是章质!
阎尔梅更是惊讶,忙向章质拱手行礼道:“霞舟兄这一身打扮,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众人行过礼坐下,应廷吉便道:“古翁,阁部最近身体还好么?我在外不担心别的,只担心阁部的旧病复发,身体吃不消啊。”
阎尔梅叹道:“你还不知道阁部的脾气?在外面是定然不肯示弱的,好歹有史夫人在,整日/逼着他喝药,才勉强能支撑下来。”
应廷吉点点头,眼看章质。章质便道:“我一路来便和棐臣兄商议了,扬州城决不能弃,那是自然之理。周边的藩镇不可久恃,那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我们也必须拿出自强的办法。如今高杰的余部李本深带着高夫人邢氏和世子居住城内,和百姓杂处,搞得百姓怨声载道。若是我们能把高杰的这一支手下分布到城外,占据有利地形,扼守要道,便是扬州外围最好的屏障。”
阎尔梅听了这话却沉吟不语,应廷吉奇道:“古翁莫非有什么疑虑么?”
“你和子文兄不在扬州已久,怕还不知道李本深部的情况,这支军队可有哗变的嫌疑!”阎尔梅恨恨地道,“细作回报,北兵统帅乃豫王多铎,手下的大将便是当初在睢州袭杀高杰的许定国!李本深担心许定国回来会找他寻仇,早就军心不稳了。你想要拿他当挡箭牌,只怕他不会为你所用。”
应廷吉“啊”了一声,显然是没有想到这一点。章质却是皱眉道:“既然如此,不派他出去应战,也该好好安抚。毕竟这支部队人数不少,若是任由他们哗变,岂不是形同资敌?”
阎尔梅“唔”了一声,沉默半晌才道:“也要他们肯受抚才是。”
这话未免说得丧气,众人都是一时不语。这时才听外面的亲兵长声呼道:“史阁部到!”厅中诸人纷纷站起身来,只见史可法已更衣梳洗。一进厅,他便看见了章质和应廷吉,顿时一皱眉,向二人道:“你们怎么来了?你们不该来!”
章质和应廷吉不约而同单膝跪下,抱拳道:“阁部,扬州有难,我们怎能坐视?”
史可法伸手扶起二人,缓缓地道:“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扬州守不住了,你们回来就是送死!”此言一出,不光是章质和应廷吉变色,便是阎尔梅和任、吴二老也变了脸色。方才五人谈论半天,想的都是如何坚守扬州的主意,谁知到身为主帅的史可法一来,却在轻言漫语之间撂下了“扬州守不住”这样的话语,这如何不叫人寒心?
阎尔梅素来稳重,这时便上前拱手道:“阁部,话不是这么说的。南宋末年李庭芝坚守扬州,前后数年;合州钓鱼城更是坚守了整整三十六年,当时元兵号称天下无敌,也被挡在了坚城之外难进一步,如何我们今日就非要认定扬州守不住呢?”
史可法双眼下垂,双眸闪着黯淡的光,木然地道:“你们觉得,老夫能和李庭芝、余玠、王坚相比么?他们都是不世出的名将,我却不过是一介匹夫而已。正月以来,我奔波徐、泗、淮、扬之间,只觉此心愦愦,局势越是凶险,竟越是不知道该如何之好。所想的事情,无非是城破之日求一个坦坦荡荡的死法罢了。我这一次外出,从扬州到天长,触目所见竟是白骨遍地,城池残破,百姓挈妇将雏,流离失所。我这才知道我督军江北一年多,空然耗费财力、人力、物力、军力,何曾有过一星半点的功绩?所以我知道,我是万万没有生路的了,即使不死在扬州,也没有脸再回朝中了。既然如此,何不在扬州求个解脱?诸君跟了我这么久,难道我最后的一个愿望都不肯满足我么?”
他说得急了,便连连咳嗽起来。阎尔梅为史可法倒了茶,从容劝道:“阁部,我们自然知道你的心意,只是你也不用太过自责了。谁都知道,大明的这半壁江山里,倒有一半是你在担着的。若是你先倒了,大明光靠马阮那样的小人,哪里还能站得稳呢?”
史可法听了他的话,一时沉默不语。任民育和吴尔壎见状也上前劝慰,史可法长叹着摇了摇手,道:“你们说得有理,你们说得都有理,只是对于军务我实在觉得力不从心了。”他对阎尔梅一招手道:“用卿,你是我幕府首席幕僚,从今日起,军务就由你负责,除非是北兵围城了,其余的事情都由你全权处置。”他眼神又转向章质和应廷吉道:“你们两个既然来了,也就多多帮衬着用卿。既然你们觉得事由可为,那就好好安排。我信得过你们。”
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依旧只是虚无地瞟着脚下,轻飘飘地好似一点也不受力。话既说完,他也不再向幕僚和同僚看上一眼,便独自一人笃笃而去,只把其余五个人留在厅里。
半晌吴尔壎才看向阎尔梅道:“古翁,怎么办?”
阎尔梅强行定住了心神,道:“还能怎么办?准备守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