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 内乱（一）（1 / 1）
然而局势终究一变再变，三月二十五日夜，八百里加急的塘报递到皇上的龙案前：两日前，屯兵武昌的宁南侯左良玉以“清君侧，诛马阮”为名，气势汹汹顺江而下，逼向南京了！
原来三月初，清廷英亲王阿济格部追李自成由陕、豫入楚，李自成部直逼襄阳，左良玉既不敢和李自成相抗，也不敢和阿济格相抗，正想找个借口东下避战。东林一系的官员黄澍便趁机怂恿左良玉，可以以南都太子被诬为假为由，打出清君侧的旗号，进兵东下。左良玉自觉一举两得，既可避战，又可要挟朝廷，和黄澍一拍即合。
左军在武昌大肆屠戮，湖广巡抚何腾蛟拼死抵抗不成，绝望中跳江自尽，生死不明。左良玉便浩浩荡荡率军沿江而下，往南京开来。而与此同时，清兵也加快了南侵的步伐。豫王多铎率大军从归德南下，逼近江淮，弘光朝廷两面受敌，顿时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因清兵一时还远，马、阮便借助弘光帝之令，将黄得功的军队调到太平府，将刘良佐的军队调到太平府对岸的江北，专门防卫左良玉。这一来，防御清军的两支重兵都被调来了长江一线，两淮防线已全部空虚。他们只怕这黄、刘二人还挡不住左军，居然还有意要调史可法大军戍卫南京。只是这法子实在太过荒谬，朝中抵触一片，才只能暂时拖了下来。
章质这些日子被软禁在马士英府上，消息虽不灵通，但这些大事却还是清楚的。局势如此颓靡，只让他心中日益冰冷，马阮的跋扈贪婪，东林的党同伐异，终于激出了左良玉大军的兵变。在这要紧关头，当权者还不知和衷共济，一致对外，反而还要拼个你死我活，这当真是无耻透顶！
深夜的马府早已陷入了沉睡，繁华风流的南京城也卸下了浓妆，充满了阑珊的睡意。只有章质独自徘徊在马士英的书房前，焦急踱步。忽然间只见面前的圆洞门边闪过一丝亮光，接着便听脚步声中，只见马士英带着两个侍从匆匆进来。他仍然穿着朝服，面上一脸憔悴，满是倦色。他见到章质徘徊在此，不由得一奇，道：“章先生，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章质一震，猛然从沉思中惊醒，几步上前便抱拳道：“学生还请马公千万不要撤去两淮兵马，左兵缓，北兵急，固守淮、扬，控扼颖、寿，才是正着！”
“哦，你也来和我说这些话了？”马士英脸上的冷笑掩盖不去深深的倦意，“你们都像是约好的，东林这么说，你也这么说。”
章质正色道：“学生所言，只为一己之见。马公也是知兵之人，难道连如此简单的局势也看不明白么？”
马士英登时冷笑起来，道：“东林为何不让我调兵防左？那是因为左宁南压根就是他们招来的！左宁南发的檄文，字字句句都是东林复社那些大义凛然的口吻，他们就是想借左宁南的兵逼我下台，好自己主政！他们敢出这样的险棋，哪里还有一点儿看重江山社稷的心思？既然他们已经不仁，自然也怪不得我不义。北兵至，我犹可言和，左兵至，我只有一死！为了不死在他们手里，我就算惹上千古骂名也在所不惜！”
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像今日这般发作，显然已是气愤到了极点。章质长叹一声，道：“马公，可是你也该知道，北兵已经打到两淮了，如果撤去黄、刘二军，那就等于门户洞开，引北兵长驱直入。到时候国破家亡，你们再争意气，又有什么意思呢？”
“你想要不争意气，这怎么可能？你和太子辛辛苦苦想操持出一个浑水摸鱼的局面，谁知道就是有人要把事情挑明。太子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得，那也罢了；你居然也会这么天真，以为人人都会按着你的心思走，这不是太奇怪了么？”马士英双目幽幽，凝视着章质，道，“太子案，童妃案，你也都亲身经历，就该知道，南都党争并非全是我和阮圆海在兴风作浪，那些世人眼中的正人君子，实在也不比我们高明多少！”
章质沉默半晌，仍然是摇头道：“那马公也不该拿大明的江山社稷为赌注！既然已经知道东林复社做得不对，马公为什么还要跟他们一般见识？”
“你可知道，天下什么最大？第一是权力，第二就是性命！”马士英忽然格格笑了起来，道：“老夫实话告诉你，我已然把调兵的命令发出去了。老夫再实话告诉你，我宁可死在鞑子的手上，也不愿死在左宁南的手上。死在鞑子手上，我犹是大明忠臣，死在左宁南手上，我就是万劫不复的叛臣贼子！既然我已手握权柄，再想让我放下，那就是万万不能！”
章质深知自己并非马士英的心腹，两人是敌非友，马士英连朝堂上同僚的劝谏都不听，哪里会听自己的话？他沉吟片刻便道：“既然如此，还请马公放学生一条生路。如今北来太子案和童妃案都已审结，马公也不用担心学生出去多嘴多舌，何不随我自主呢？”
马士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并非搬弄是非之人，也从未担心过你会多嘴多舌。我只是想问你一句，离了南京，你又要去哪里呢？”
“我曾和左宁南有过一面之缘，我想沿江而上去劝说他罢兵。”
马士英一听此言，不由微笑道：“章先生是认真的么？也罢，倒是我小瞧了章先生的志向了。章先生要做张仪苏秦鲁仲连，老夫可真是佩服啊。”
他的话中满是揶揄之色，章质却是认真一笑，道：“张仪苏秦鲁仲连也是人，他们能做的事，我为何不能做？纵然……”他忽然想起吴瑄，声音微微一低，道，“纵然做不到，也该先试一试才是。”
马士英仍是一脸讥嘲之意，道：“是了，是了。章先生肯为大明江山出力，那自然是我辈的榜样。我明日就为你准备马匹干粮如何？”
章质摇头道：“何必明天？军情如火情，一刻拖延不得。马公现在就叫人为我准备行囊，天一亮我就要上路。”
马士英脸上的笑容这才稍稍敛去了一些，默然片刻，忽然正色道：“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