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 东宫(三)(1 / 1)
章质抬步跨入门槛,随手关上门。只见昏黄的灯光下,厅上的椅子里战战兢兢地坐着一个锦衣少年,脸色发青,双眼黯黯,正是朱慈烺!到了此时,章质再无怀疑,双膝一跪,大声道:“臣章质,见过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他有意要闹得人尽皆知,更希望能传到东林复社中人的耳中,可以让他们救太子一命,所以这一声颂圣之声喊得甚响。朱慈烺眼圈儿一红,便跳下椅子,双手扶起章质道:“章先生,你怎么来了,你不该来啊!”
“殿下是天潢贵胄,是先皇之子,臣怎能看着你沦落至此?”章质心中一急,脱口便道:“臣不是让苏少亭照看着你么,莫非是他……”
朱慈烺却伸手按住他的嘴,颤声道:“章先生,你不要这样说。我是被高起潜的侄儿骗来此处的,不关苏先生的事。南京的人根本就不想认我,他们只是一心想弄死我。我没了爹娘,皇伯又如此狠心,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对我好,我不能看着你为我而死。”
章质被他这动情的话一说,鼻子也有些发酸,强笑道:“臣只想着为殿下剖白身份。”
朱慈烺苦笑道:“你不要这么傻,我又不是来做皇帝的,剖白了身份又有什么用?如果他们真认定了我是先朝太子,又该如何处置我?东林不满皇伯继位,一心想要我出头,今天一早就煽动了这么多百姓官员出来接我,这势头还小么?若是东林要在我身上做文章,我又该怎么办?一来我不能和皇伯争位,二来大明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我一来,东林和阉党双方战端又要重开,晚唐北宋党争亡国之局立现。所以我……我倒宁可他们认定了我是假的,也平白少了许多争端。”
章质万料不到朱慈烺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呆在了当地,不知如何作答。朱慈烺扶着章质坐下,含泪笑道:“章先生精明强干,自然明白,我若是假,或不真不假之身,双方犹疑之下,尚且激不出大变;若你倡言我为真,那我就真不知道朝局会向什么地方偏转了。”
“可是,可是你若是假,那必然就逃不了杀身之祸!”章质恨声道,“今上昏庸无道,重用奸佞,还真不如你来……”
“不!章先生不能说这样的话。”朱慈烺伸手挡住了他的嘴,强笑道:“我大明不能有第二次夺门之变,更经不起第二次靖难之役!如今强敌在侧,我们正该和衷共济才是。东林把持朝政时不该打压马阮,马阮当政时亦不该迫害东林——大家都是大明的臣子,国难当头,为什么只知私利,一味内讧呢?”
他说着说着,眼泪便流了下来。章质忽然想到他不过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自己在他这般年纪时,尚且在家吃喝玩乐,耍耍公子爷脾气,而他却早已经历了国变家变,小小年纪就把世情看得如此透彻。自从章质在通州遇见朱慈烺,两人一路南下,卖唱算卦,相依为命,两人之间的情分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君臣之情,章质本非拘礼之人,心中忽然大恸,抱着朱慈烺瘦小的身子便大哭起来。
朱慈烺却忽然一用力挣开了章质的手,怒道:“章先生,你真要弄得人尽皆知么?不许哭了,这是本宫的旨意!”他搬出太子的架子,章质才渐渐收泪。朱慈烺又觉得方才这话说得重了,又软语道:“章先生,我也不会这么傻,自寻死路。以我现在的身份,不真不假是最好的。你对外也要这样说,明白了么?还有,南京你不可以再待了,随便去什么地方,也比这里是非之地要好,你快走吧。”
章质含泪笑道:“殿下真是孩子气……”
朱慈烺强笑道:“我本来才十六岁,就是个小孩子罢了。父皇在世的时候就说,我们兄弟姐妹里,我虽然看上去最懂事,其实却是最孩子气的。”
章质见他越是强颜欢笑,便越觉心痛。朱慈烺转过身去,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直是低头垂泪。这时只听门外的守卫道:“里面的先生,小爷要起驾入宫了。”
章质悚然一惊,朱慈烺转过头来,一把握住章质的手道:“记住我的话,出去别说我是真的,记住,记住!”
章质无言而对,只得缓缓跪下,对着朱慈烺磕了三个头,低道:“殿下,臣遵旨。”
朱慈烺伸手将他扶起,端起桌上的茶水道:“章师傅,喝了这杯茶,咱们就不要再见了。”
他突然改口称呼“师傅”,就是认章质做了名正言顺的老师。章质长叹一口气,端起茶水一饮而尽,转身而出。
春夜迷蒙,不知何时已下起了阑珊小雨,马士英接了章质出来,两人一言不发,匆匆回到马府。马士英方才摒去众人,问章质道:“听说你一进屋便大声颂圣,可是认定太子为真?”
章质垂手道:“章某当时心思彷徨,眼见座上之人确有几分相像太子,一时行动失措,先了磕头。但是当章某细看此人时,又觉得他和太子虽然神似,却又不完全相似。章某和太子只见过一两面,实在不能确定此人是不是真正的太子。”
“是吗?章先生竟然也这样说?”马士英微微奇道。他上下打量章质一眼,忽然笑道:“章质莫非是担心说了真话,老夫会杀人灭口么?老夫若要听假话,满朝文武叫谁去辨认不行,非要叫你去?我只是想知道,太子——到底是不是真的。”
章质双眼微微有些迷蒙,低声道:“朝廷中虽然少有人见过太子,但也绝不止我一个。不要说大学士王铎,便是少詹事方拱乾、中允刘正宗、司业李景濂等都曾任太子的讲官,在东宫侍奉,为什么马公非要盯着我?”他忽然格格笑道,“大概马公也知道,这几个人都是胆小怕事之徒,翻不起波浪,唯有我这个知情者才最为可怕吧。”
马士英凝视章质许久,才笑道:“老夫知道章先生不是寻常功名爵禄可以收买的。章先生为救雷介公,不惜向阮圆海屈膝下跪,这份隐忍心志老夫我都自愧不如。老夫并非阮圆海,和东林也没有不共戴天的仇恨,想知道的只是真相而已。”
“那好,我就告诉你真相。听完之后,你要杀我灭口也好,抓我入狱也好,我都甘之如饴。”章质冷笑道,“眼下这个人,的的确确是先帝太子。马公自然可以按照假冒的来办此案,但希望你看在先帝垂拱十七年的份上,无论如何饶他一条生路。”
马士英似乎并不吃惊于他的“真相”,只是微笑道:“章先生这话说的有趣。既然要我把真的当假的办了,国法在上,我又怎么能饶他一命?”
章质冷冷地道:“你说太子是假,自然会有人认定太子是真。你们越是一意按照假太子来办,坊间的传闻便越真。你们虽然手握大权,总也要顾忌些清议吧。到时候若是东林复社中人拿出确实证据,言辞凿凿地证明太子是真,朝廷将如何自处,马公身为首辅,又将如何自处?到时候,今上有你们和三镇为羽翼,太子有东林和左宁南为羽翼,两派相斗,这就是万古难回之局面了。”
马士英冷笑道:“你是要我把水搅混?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不是东林复社的人么?”
章质摇头道:“我不是东林复社的人,我谁的人都不是。你们谁胜谁败我都不在乎,我只希望,最后输的不是大明。”
马士英淡淡叹息一声,挥手道:“你先下去歇息吧,这几日切住在我家,不必担心。”
章质道声是,转身退出。外间的天空已经微微显出了鱼肚白,不经意间,一夜又已过去了。春雨仍然淋淋沥沥地下着,微寒的天气黏湿,把万物都笼罩在一片深灰色之中。章质的身子一晃,忽然觉得不胜其寒。
接下去的几天里,皇上不断召集群臣辨认太子。东阁大学士王铎首倡太子为假,乃驸马都尉王昺的侄孙王之明,其余任过东宫讲官的方拱乾、刘正宗、李景濂等人前往辨认,都说这人并非太子。问他在宫中读书的情形,此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如此一来,便是不少东林复社一系的老臣都开始动摇了,只道这个少年真是个招摇撞骗之徒。甚至连史可法也从扬州发来奏疏,认定这个太子是假冒的。
然而只过了几天,靖南侯黄得功突然上疏,大言“先帝子即皇上子,若速处治,恐东宫诸臣即识认亦不敢出头取祸”,竟将好不容易平息的事端又挑了起来。三月十三,河南巡抚越其杰带着那自称童妃的女人到了南京。弘光皇帝恼羞成怒,咬定了从不认识什么童妃,让锦衣卫速速将她下狱,严加审讯。如此一来,事端再起,真假太子一案未平,又冒出真假皇妃的案子来。三镇军阀纷纷上书指责弘光自私凉薄,忘恩负义,借此机会要挟朝廷,马士英虽颇有手腕,却也弄得焦头烂额。
东林复社中人眼看水又混了起来,想着在北来太子案上输了一招,定要在此时扳一局过来。也不知是谁放出的风声,坊间竟有人悄悄流传,北来太子是真,童妃也是真,只有皇上才是假的!真正的福王早已死在战乱中了,如今的这个竟是冒名顶替的西贝货,所以他既担心名正言顺的太子夺了他的帝位,又担心朝夕相处的妃子认出他的真身,方才不顾一切地要置这二人于死地。
这类小道消息从来便是最吸引人眼球的,好事之人绘声绘色地模拟着假福王李某如何在战乱中骗取了王位,马士英如何将错就错将他迎进皇宫。又说弘光的太后本是老福王的继妃,年纪和福王差不多,早与福王有不清不楚的关系。福王之所以迟迟不立中宫皇后,就是因为心有所属。如今童妃回来,岂不是打破了这一段露水姻缘么?
一时之间流言满天乱飞,南京城早已是满城风雨,纷纷指着弘光皇帝的脊梁骨讥嘲不已。马阮一系的大臣被这接连几下打得措手不及,对东林更是恨之入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