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 东宫（二）（1 / 1）
两日后的早晨，章质方才起来，却见吴园中几个家仆穿着便衣正推推挤挤往后门出去。章质好奇，随口问道：“你们干什么去？”
那几个家仆浑没看见这边还坐了个章质，顿时一脸尴尬。有个打头的忙上前垂手陪笑道：“原来是章公子，你可千万行行好，就当没见过我们，可千万别跟管家说我们出去了！”
章质奇道：“你们到底是去干什么？”
那打头的一脸“包打听”的模样，小声地道：“告诉章先生，崇祯爷爷的太子来南京啦！大街小巷的人都去看小爷，连府里的几位先生都去了，我们这不也是……”说着便搓着手嘿嘿窃笑，他身边的几个同伴也连忙上前央求道：“章先生，行行好，放我们出去吧，我们可从来没见过小爷呢。”
章质愕然，惊道：“太子？太子来南京了？”他立刻想起朱慈烺来，记得在章镇，自己明明是将他托付给苏少亭的。朱慈烺生性淡泊，早已绝了荣华富贵的念想，如何又会突然闯进南京这个尔虞我诈的大泥潭里来？他心中惊讶莫名，便迟疑着问道：“这是哪里来的太子？不是说太子在甲申国变的时候就随先帝一起殉国了么？”
那打头的一听这话便有些光火，虎起脸道：“莫非章公子还以为，有人敢假冒太子不成？何况今日是朝廷亲自来接的，哪里会有假？甲申国变的时候，北京离南京好几千里，流言传来传去，走样也很正常。”
章质见他生气，忙改口道：“那是自然，谁那么大胆敢冒充太子啊？这可是一辈子都难得一见的圣景，要不诸位小哥也带我一起去看看？”
几个家仆听章质也要去看热闹，心知他是不会向管家告密了，几个家仆听得此言都是松了口气，连忙称是，护着章质从后门出去了。外面的街道上依然乱作一团，寻常百姓难睹天颜，若能见着太子一眼，那定是祖上几辈子才积来的恩德。登时推推攘攘都往城外而去，欢欣喜悦之情竟不下于元宵中秋。几个家仆要炫耀自己的消息灵通，正向对对章质道：“章公子，听说小爷从聚宝门进来，直接迎入皇宫大内，去得晚了可就看不见了，我们快走吧。”
章质微微一笑，心想这消息可越传越夸张了，可也并不辩驳，只跟着一众百姓往城南而去。才过秦淮河，便见路边已有官府出面弹压，然而百姓却是争先恐后，兴高采烈，丝毫不惧官差的净鞭和哨棍。这时，忽见大路上一对骑兵驰来，打头的一身青袍，文官打扮，众人一看他身后官差的服色，便知是巡城御史。只见那官员一勒马头，已是对着路边吵吵嚷嚷的百姓高声叫道：“北来太子尚未辨知真假，你们何得在此喧哗？即便太子是真，私谒东宫亦是大罪，你们不知死活，还不快快退去？”
他这话半文不白，百姓虽不甚懂得，但看他凶巴巴的样子也知道是不让他们在此等候太子，四下登时一片嘘声，纷纷大叫起来。那巡城御史眼看弹压不住，突然脸一沉，喝道：“手下听令，谁要再敢喧哗，就给我抓到大牢里去！”
眼看他要动真格了，百姓们也知厉害，胆小的便要散去。忽听人群中有人高喊：“小爷已经从石城门进城了，就在兴善寺里呢。”
百姓一听此言，兴头顿时又提了起来，转头又往城西兴善寺而去，章质自然也就跟着人群行去。那兴善寺乃是百年古刹，清静之地，然而等得百姓来时一看，门口却已然聚集了几十人，虽然都穿着便服，但混杂之间都被人认了出来，原来竟都是南京官面上的大臣，尤其以从北方逃回来的居多。他们个个手拿名刺，守在山门外，只想谒见太子一面。然而兴善寺却山门紧闭，门口一派侍卫守护，哪里肯随便放人进去？
此时情势紧张，意气轩昂的百姓都不由自主地静了下来，章质混在人群里，只听身边有人窃窃私语道：“我看，这个太子定然是真的了。”
有人立刻反驳道：“你又没见过太子，你怎么这么肯定？”
先前那人道：“我看见太子从石城门进来前，皇上派了两个内侍前去辨认。那两个公公可是从北边来的，估摸着是见过太子的。我隔得远，没听见他们说什么，只看见这两个公公抱着太子的腿痛哭流涕，还解下自己的衣服给他穿。你说，这太子可是假的么？”
“若是这两个小宦官便能辨认太子的真假，皇上为什么还专门要卢公公来看？卢公公原来是提督京营的太监，非得他看过了才能认定。”
“卢公公是今上跟前的红人，我看他的话可保不得准！谁都知道，太子一来，皇上的位置可不就摇摇欲坠了么？”
此言一出，身旁几人都朝他投来责怪的目光，他自知失言，连忙闭嘴不语。便在这时，忽听“吱呀”一声长响，兴善寺的山门终于开了，两排小火者簇拥着一个绯袍宦官走了出来。众官员顿时一拥上前，七嘴八舌地问道：“太子是真的吗？太子是真的吗？”
这绯袍宦官正是内廷得宠的大太监卢九德，然而此时他一张保养得肥肥白白的脸孔上却透着一股懊丧之气，又青又红，见到众官员围上来，突然后退两步战战兢兢地笑道：“我又没有服侍过东宫，你们问我这些话，我怎么说得上来？远远看着似乎有些相像，但又认不真切。”他忽然觉得这几句自我解释有些心虚，又转身对守门的侍卫道：“你们好好看守。若是真太子，自然要妥善保护。纵然是假的，也不是寻常神棍，定不能让他跑了。”
门口的侍卫齐声称是，卢九德却觉颜面无光，匆匆而去。其余官员百姓见了此景，自是议论纷纷，指责卢九德圆滑奸诈。可是卢九德一走，山门又复紧闭。众人等了许久，却见有宫中太监飞驰兴善寺门外传旨，下令文武百官不许私谒北来太子，众官员这才纷纷散去。章质心头懊丧，又不知道这个太子是否是真，自是更加焦虑。
他慢慢回到吴园，却见园外正停着一辆装饰一新的马车，不觉吃惊。马车旁一个长随忙垂手上前，道：“章公子，我家马相爷有请。”
章质才知这是马士英的车，心中暗道他好快的手脚。他亦想弄清楚这位太子的真假，当下也不推脱，便上了那马车向马府而去。马车停在马府后门，仆人领着章质从花园中穿入，到了一处偏厅中，只见马士英已等候在内。章质稳步入内，作揖道：“见过马公。”
马士英开门见山地道：“老夫听说，你在北京时见过太子。又从北边逃回来的大臣说，李闯进京，曾经拿你入宫，那时太子和永、定二王亦在宫中。内侍中甚至有传，你与三位殿下相拥而泣，可有此事？”
章质没想到连这样私密的事情他都知道，微微一愣，便笑了出来，道：“看来这几天马公实在为我花了不少功夫，学生惶恐之至。”
马士英双目阴阴，似笑非笑地道：“章先生从北京回来，应该知道北京也有一桩太子案，传言那位小爷入了嘉定伯周奎府中，和坤兴公主相见，结果却被周奎送官，随后被杀。不知道章先生对此如何看？”
章质淡淡地道：“学生离开北京之事，此时尚未发生，请恕学生难以置喙。”
“南北两个太子，除非都是假的，否则必有一个是真的。”马士英悠悠地道：“难道章先生就真的愿意看着先帝太子含冤而死？先帝待你有大恩大德，你可不要忘恩负义啊。”
面对马士英如此试探，章质心中忽地涌起一股傲气，正色道：“学生的确认得真正的太子。只是眼下来南京的这个，并未谋面，实不敢擅自做主。如果马公真的想听我的话，定然要让我先见见此人，才好作答。”
马士英点头道：“这是自然，我既然请了章先生来，就是想听章先生说一句真话。此事老夫自会安排，只是此事尘埃落定之前，还请你暂住此处，稍安勿躁。”
章质心知马士英是要把自己软禁在此。若太子是假那也罢了，若真，弘光和马阮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东林复社也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想到此处，章质不觉苦笑，心知自己又站到了风口浪尖之上，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便在这时，马府家人来报道：“司礼监卢公公前来拜访。”
马士英侧目一看章质，面色一沉，便道：“不是说了么，从今日起对外一律称病。”
“是。”家仆咽了口唾沫，小声地道：“卢公公说，他奉有御札。”
马士英眼中精光一闪，沉吟道：“请卢公公书房相见。”说罢对章质拱拱手，转身离去。
然而一直到傍晚，才听见马府上下有恭送卢公公的消息。马、卢二人密议整整一天，可见此事之重大。入了深夜，章质已昏昏欲睡，却见几个家仆举着气死风灯簇拥着马士英而来，请章质随行。章质无奈，随着众人出门上了马车。在漆黑冷清的深夜里绕行了良久，马车才停在一处宅邸前。章质下车，才觉眼前一花，只见矮墙之内的宅邸里一片灯火通明，墙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得及其严密，才知太子已被移到这里了。
马士英也已下车，一行人从后门入府，曲曲折折走了一段路，便见前面迎来两个宦官服色的人，便对马士英行礼。马士英还礼便低声道：“太子可安好？”
两个宦官躬身道：“小爷安好，只是一直没有吃饭，反而要香烛祭拜列祖列宗。奴婢们奉旨，不敢擅自让小爷和外界沟通，所以一直没敢答应。”
马士英凛然道：“太子要香烛祭拜祖宗，那也是一片忠孝之心，你们怎敢如此无礼？如今太子是真是假还未断定，你们便如此因循依违，这可是对主子的态度么？”
两个宦官见马士英发威，忙连声称是。其中一人又道：“宫里方才下了旨意，要我们连夜把小爷再转到宫城里去。马老先生若要见小爷，可要抓紧了。”
马士英淡淡地嗯了一声，又问：“听闻皇上把护送太子一道前来的内侍李继周和今早派去验看太子身份的两个宦官都赐死了，可有其事？”
两个宦官躬身道：“确有其事。”
马士英脸上的光影闪烁不定，他低声道：“请你们卢公公转告皇上，这样的事情不宜再做，否则就有杀人灭口的嫌疑。”
两个宦官一凛，哪敢擅自接口，只能讷讷称是。马士英侧身对着两个宦官一指章质，道：“老夫不进去了，就他进去辨认。”跟着从袖中取出两锭十两银子的元宝，一人塞了一个，拱手道：“公公行个方便。”
这两个小宦官哪敢和当朝首辅过不去？也不敢细看章质的容貌，只垂首道：“这位先生，请跟我们来。”
章质也不多言，便跟着两人一路行来。穿过几条回廊曲槛，已到了一处大门紧闭的厅堂外。其中一个宦官伸手推开一条门缝，另一人则低声道：“小爷就在里面。先生有话快说，不要让奴婢们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