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 会阮(三)(1 / 1)
与刑部天牢一墙之隔的街道上,此时已是华灯初上,人声鼎沸,秦楼楚馆、雕栏曲槛、歌儿舞女、锦绣丝帛,映着深蓝色的天幕,幻化出一幅光怪陆离的景象。章质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自己又该向哪里去。雷縯祚已经见了,接下来又该去干什么?回扬州么?还是去武昌找吴瑄?甚至是去江阴找李逊之和马亨?车如流水马如龙的街头,章质深深地迷失,只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萦绕在心头。
他漫然而行,忽见不远处一处大宅巍然矗立,门口车马盈门,渐黑的天色中门下亮点红灯笼翩然摇晃,映出了灯笼上飘逸的“阮”字。章质楞了片刻,猛然间清醒过来,已知道这便是南京第一权臣阮大铖的府邸。章质头脑中不知如何一热,便抬步向前,往阮府行去。
阮大铖二月刚升了兵部尚书,乃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上门来巴结的、说关系的、打秋风的数不胜数。门房得了阮大铖的关照,不论贵贱一律大开门户迎客,章质走进府中,门房只是草草一看名刺,便叫手下带着他去花厅用茶。
这阮胡子乃是风雅名士出身,这座府邸虽然不比石巢园私家别业那样灵动天成,却也布置得曲径通幽,花木深深。此时时值仲春,群芳争艳,阮府园中处处可见桃李争妍,花飞月落,清溪如带,明艳不可方物。
阮府的下人把章质领到花厅,两个容貌清秀的僮儿奉上清茶和细点,章质才看清楚厅中已有三人在等候。对面两人都是四五十岁年纪,一身锦袍,打扮光鲜,显然非富即贵,此时正摇头晃脑地研究着昆腔,手上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紫檀的茶几,足尖也在地上点着,口中更是哼着咿咿呀呀的调子。而身侧那人不过二十上下年纪,书生打扮,兀然而坐,手中捧着香茶,却显然不辨其味,不知有什么心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外面已经黑透的院子里闪过几点红灯,脚步人声橐橐之中,已见两个长随引着阮大铖而来。他穿着一身绀青色松江标布交领程子衣,外面罩着雪青的细罗长袖罩衫,头戴雪青色幅巾,手握折扇,一幅轻袍缓带的儒雅气度。他一进厅中,便加快脚步,笑着向四人作揖,道:“让各位久等了!”
他的目光从四人面上一一掠过,众人都觉得一阵春风直拂脸上,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和煦舒适。那两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顿时脸现笑容,那年轻书生的脸上依旧是紧绷一片,唯有阮、章二人四目相对时,阮大铖的眼中才闪出一点奇异的光彩来。
两人目光只一触,阮大铖便立刻转过头去,先向那两个中年人道:“二位就是王棠溪先生和姚春邻先生吧?久仰久仰,那事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必还要二位跑这一趟?二位的才学老夫是一贯欣赏的,尤其是春邻先生,于昆腔音律甚是精通。你送的那个戏班子老夫听啦,一出《游园》,竟然不带丝毫烟火气,春邻先生不知是怎么调/教出来的,他日可定要教教老夫哦!”
王、姚二人忙媚笑着逊谢,王棠溪从袖中拿出一个沉香木盒,轻轻打开,捧出两卷薄薄的书册,送到阮大铖面前,道:“王某人粗俗,论起昆腔来可不如姚春老,只是唯独好这黑白之道,只是一直找不到行家指点。听闻圆老不但精于丝竹,对于手谈也颇有见解,所以特地把王某人精心收集多年的两卷古谱奉上,请圆老不吝赐教。”
“哟,这是宋版的!”阮大铖接过书卷轻轻一翻,便轻呼出声,连忙道:“棠翁的礼物太重了,老夫怎么受得起,拿回去,拿回去!”说着便要把书还给王棠溪。王棠溪连忙摇手道:“圆老太客气了,这古本放在我家才是明珠投暗,白白浪费了。何况那事,对于圆老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对我们两家来说,却是恩同再造!”
“棠翁是越来越会说话了,那件案子苦主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便是没有我,令郎也定然无事!”阮大铖手中捧着两本古书,轻轻一掂,便知书页中夹了黄白之物,这才笑着放回沉香木盒里,笑道:“既然如此,老夫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王棠溪满脸带笑,姚春邻也笑着搭腔道:“小婿不但了了官司,还放了中翰,这才是多亏圆老抬举。这几日姚某又新调/教的一个班子,全是十三四岁的清秀小倌,若是圆老喜欢,过几日也送到府里来。”
“那可好了,不过可不要送到这里来!”阮大铖神秘一笑,道:“悄悄送到石巢园去,老夫可也怕御史的铁舌呢。”
王、姚二人连声称是,双方又说笑了好一阵子,两人这才退去。阮大铖笑容一敛,已在椅子里坐了,抬头问那年轻书生道:“公子前来,又是为了什么事情?”
“为了什么事情?”那书生的脸孔更加苍白,长袖忽然一扬,右手中已握住了一把匕首,厉声道:“为大明除奸!”略显暗淡的室内一道白芒闪过,那书生的匕首已经直直向阮大铖胸前插下。两人相差不过三步,眼看匕首已经到了胸前,阮大铖身后的一个长随却后发先至,铁腕一出,一压,片刻间便用空手入白刃的手法夺了那书生的匕首,接着手指间用力,只听“喀拉”一声脆响,那书生已经捧着手腕惨叫起来。然而他脸上的决绝之色再现,竟是赤手空拳便向阮大铖脸上掴去。那长随面无表情,伸臂一圈,又是“喀拉”一声轻响,那书生的整条手臂都被卸了下来。
此时那书生却不再惨叫了。他捧着脱臼的手臂傲然而立,厉声道:“我杀不了你,是我无能。阮大铖你记住,将来总会有人来要你的狗命的!”
阮大铖的脸上并无惊慌之色,只是阴寒深沉。他淡淡地问道:“公子到底为什么要刺杀我?公子没有武功,应该知道这样的刺杀无异于以卵击石。”
那书生长身而立,朗声道:“阮大铖,你和马士英沆瀣一气,陷害忠良,霍乱朝纲,我大明三百年基业就要毁在你们手上了!我施衡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却也看不得你们如此肆意妄行!”
“阁下姓施?那就是要效施全刺杀秦桧了。”阮大铖的脸上带着几分自嘲的笑意,道:“莫非在你眼中,老夫就和秦桧一样?”
施衡冷笑道:“阮大铖,你和秦桧相比,所差的无非是通敌卖国而已,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区别?何况你陷害忠良,朝中正人君子纷纷去位,群小翩翩而入,不知最后到底是为虏还是为贼?”
“日暮途远,吾故倒行暴施之,我只是要报复这些人,管他为虏为贼!”阮大铖冷笑着吐出这句话来,一挥手,身后的随从已把施衡牢牢按住,立刻押着施衡出屋,施衡一腔热血,兀自破口大骂不绝。阮大铖却充耳不闻,只转头向着章质笑道:“章公子前来,又是何故?莫非也想效荆卿一搏么?”
章质面色沉静,微微欠身道:“我去见过雷介公先生了,我请……请你不要再折磨他。”
阮大铖轻轻一笑,道:“章公子这话,是求我?”
“是。”章质沉默了一下,薄薄的嘴唇间便清晰地吐出这个字眼来。阮大铖嘴角一扬,依然带着温和笑容说道:“既然是求我,那就要有求的样子。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头,我就不再折磨雷介公。”
灯光微弱的室中,只见章质的身子晃了一晃,便缓缓跪了下去。阮大铖大吃一惊,连忙伸手挽住章质,道:“章公子何至如此?老夫不过是一句戏言罢了。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怎么说跪就跪?”
章质这才站直,苦笑道:“只要圆老说话算话,我跪一跪又有何妨?”
阮大铖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当即缓缓坐下,问道:“据我所知,你和雷介公政见并不相合,也没有太多交往,你何必为他屈节?”
“既是知音,哪里在乎有没有交往,有没有相合的政见?”章质淡然道,“君子之交淡如水,我敬他刚正不阿,便已够了。”
口才甚好的阮大铖破天荒地沉默了半晌,才道:“你知道的,我不可能饶过雷介公。大明已经时日不多了,我也已经年过半百,我不能再等。”
章质漠然道:“我对你们之间的恩怨没有兴趣。”
“是啊,你也知道,这里面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阮大铖无端一笑,道,“我和雷介公不但是同乡,还曾经是知交好友,那个时候我们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风华正茂,正想为江山社稷做一番事业。可没想到风云变幻,物是人非,转眼间我们已经成了你死我活的敌人。”他放缓了声音,淡淡地道:“章公子可知我为什么喜欢听戏写戏?”
章质摇了摇头,阮大铖便自问自答下去,叹道:“我是觉得人生如戏啊!书读得越多,官做得越大,便越是觉得这一切都是虚的。一部十七史,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元人王秋涧有词言,‘百年总是逢场戏,拍板门锤未易当’,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章质听他说得沉痛,却忍不住冷笑道:“既然圆老看得如此透彻,为什么还执迷不悟,仍要留恋这些镜花水月?”
“我是已经入戏的人,想要抽身出来,谈何容易?”阮大铖拿起案头上摆放的一对成窑五彩鸡缸杯细细把玩,漫不经心地道,“戏里戏外,到头来都是图个功成名就,光宗耀祖,我亦是俗人,既然已经握住了权柄,又怎么可能放下?”他叹了口气,道:“何止是我放不下?便是东林复社那群君子,也不甘心放下。纵观千年,正能放下的也不过一二人而已,我们都是凡人,注定了只是唱戏的人,不是写戏的人。”
他转身看向章质,一双温润的眸子闪着光芒,道:“章公子,我可以向你保证,在我杀雷縯祚和周镳之前,我不会再折磨他们了,让他们安安稳稳地走完最后一程,可好?”
章质忽觉一阵说不出的讥诮可笑,却终是无奈拜下,道:“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