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 会阮(二)(1 / 1)
吴瑄离开扬州之后,章质也向史可法请假,启程去南京赶去看望下狱的雷縯祚。从扬州往南便是一路繁华之地,从瓜洲渡江,古渡头边渔市繁忙,金山、北固山、焦山巍然矗立,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烟水之间。江面空阔万里,长江滚滚东注,淘尽千年往事,多少青丝换了白发,多少英雄化为枯骨,怎能不让人心生怀想?如今正是“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时节,青山绿树相互辉映,却显出一股难言的肃穆之意。章质站在船头,手攀船舷,举目远眺,孤帆远影,碧空渺渺,一片惘然。
进了南京城,章质仍在吴园落脚,吴家的家丁都是熟人,见了章质都是又惊又喜,引着他一路入内。走了几步,便听见庭院中传来刀剑破空的声音。章质绕过照壁一看,不觉微微一惊,却见一个妙龄女子身着水蓝劲装,手握长剑起舞,院中几树雪梅还未落尽,莹白如雪的花瓣被剑风激得四下飘飞,恍如仙境。
一套剑法舞毕,章质早已看得呆了,那女子收剑入鞘,才转过头来。却见她容颜如玉,清丽绝伦,正是沈流光。
章质不觉讶然,又惊又喜,道:“沈夫人怎么在此?你……不是跟着骆养性去了么?”
沈流光敛袖拭去额头的汗珠,淡淡道:“怎么,章公子很希望我嫁入骆家么?”
章质顿时结舌,忙道:“我不是此意,我只是……”
沈流光笑道:“算了,说这些做什么。我是什么身份的人,便是做妾,人家也是看不上的。骆卫帅放我回来了,我无处可去,才回南京来转转。”
章质一时无言,二人对视良久,章质才道:“沈夫人来南京已经一两个月了吧?可知道关于雷介公先生下狱的事情?他如今被关押在哪里?”
沈流光倚着梅树俏然而立,眉宇间显现出几分妩媚之色来。她盈盈一笑,道:“雷先生和周先生就关在刑部天牢,阮圆海命人严密监守,章公子想要探监可是不容易。”
这些话她不说章质也想得到,要探监,那自然要上下打点,只是章质囊中羞涩,哪里有钱?他一时沉默,暗暗盘算着要不要开口问沈流光借,沈流光却已站起身来,依旧是满面笑意地道:“请章公子稍等。”
她入屋内片刻,又回转出来,手里却捧着一个剔红的妆奁来到章质面前。她伸手打开盖子,章质只觉眼前一花,原来盒子里放的竟然都是金银首饰、珍珠玛瑙之属。沈流光见章质面现惊诧之色,方冷笑着盖上妆奁,重重塞到他手上,道:“这百宝箱我留着也没用,与其学杜十娘怒沉了,还不如交给了你,随你怎么用去!”
章质听她语气中带刺,心中也是微微一刺,沉默半晌才欠身一礼,道:“多谢沈夫人了。”
沈流光没有说话,却是扭头便走了。章质心中怅怅,却觉手上的妆奁越发沉重了。
南京的刑部并不在皇城附近,却单独设在太平门外玄武湖边,为的就是不让“刑杀之气”触了皇宫的龙气。章质花了几天的功夫打点刑部上下,终于混入天牢之中。牢头领着他一路穿过黝黑的甬道,到了囚室的尽头,低声道:“大爷有话尽快说,别让小人们为难。”
章质千恩万谢一番,打发他去了。四下一望,只见面前冰冷幽深的牢房之中只坐着一人,五十多岁年纪,一身单薄破旧的白衣,赤着双足,正盘膝而坐,借着幽暗的灯光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一卷书。章质没见着雷縯祚,不免皱眉,想了想便向那看书的犯人问道:“阁下可是鹿溪先生?”
那中年人头也不抬,冷冷地回答道:“我就是周镳,你是什么人?来找谁?”
“我找雷介公先生,我是他的朋友。”
周镳依旧冷冷淡淡地道:“他被带去刑房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章质心中一凛,又觉周镳说话好不客气,不免有些不满,也冷冷地问道:“既然如此,鹿溪先生为什么高坐此处?”
周镳这才把手中的书卷一抛,抬起头来,露出一双冷洌的眼来。他无端一笑,道:“我周镳是阉党尚书的侄儿,从贼叛逆的兄弟,已是世人眼中的败类混账,他们再给我加什么罪名,结党也好,贪污也好,便是造反我也认。只可惜……”他凌厉的双眸中突然闪过一丝温和的光芒,放缓了声音,低声道:“介公是清白之身,他怎么可能认下那些不实之罪?”
章质只觉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刺了一下,微微有些惘然,遂问道:“马阮给你们安的什么罪名?”
“阮胡子说了,我们无罪,所以,当以门户杀之!”周镳哈哈大笑,狂傲之气顿显。章质双眉微敛,不知该说些什么,忽听甬道的另一头传来脚步之声,接着便听见清晰的铁链叮当作响声。周镳顿时沉静了下来,一指章质道:“你要等的人回来了!”
章质一惊,侧身让在身边,因为已经打点好了一切,所以几个狱卒对他视若不见,接着便看见两个差官驾着一个满身是血,双足虚悬的人过来,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让人透不过气。狱卒打开牢门,刑部差官便把雷縯祚如死人一般丢了进去。
“砰”的一声闷响,潮湿的灰土溅起,狱卒们重新锁上门,扬长而去。章质手握冰冷的铁栅,这才放声叫道:“介翁,介翁!”
周镳俯下身子,把雷縯祚扶起来,靠着墙边坐好,轻轻卷起他的裤管,只见双腿膝盖以下已是血肉模糊,森森白骨俨然可见。周镳叹了口气,淡淡对章质道:“你走吧。”
“介翁他……”
周镳一声不响地端起地上的油灯移到雷縯祚腿边,又拿出一片锋利的碎瓷片握在手里,然后转过身去挡住了章质的视线,轻声道:“走吧,下面的事情你最好不要看。”
章质浑身一震,顿时明白了周镳的意思,只觉咽喉处死死哽着一口气,竟是如何也吐不出来。他的手缓缓松开了铁栅,冲着周、雷二人的背影一揖,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