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 江淮(三)(1 / 1)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史可法和章质自然无法在高杰营中久留,第二日一早便即告辞。邢氏只想替自己年幼的儿子找个靠山,所以提出要让高元爵拜史可法为义父。谁知史可法本就看不起高杰“从贼”的出身,再加上又觉得邢氏是水性杨花的女人,更是心生厌恶,坚决推辞,只说让高元爵认大太监高起潜为义父便可。邢氏无奈只好作罢,而章质在内的一群随行人员却都是暗暗责怪史可法不通权变。
亲兵队伍回徐州稍作休整,立刻又赶赴黄得功驻扎的真州。这一路奔波更胜前番,接连几日大家都不吃不睡连夜赶路,深怕误了局势。真州离扬州甚近,大军可朝发夕至。若是扬州真被黄得功围了,那可真是了不得的大事了。如此行路,到了真州已是正月月底,所幸黄得功也知道局势堪忧,暂时还未出兵扬州,不过是有意叫嚣,博取朝廷的注意罢了。
还未入城,众人便看见黄得功营下的士兵飞扬跋扈,抢掠欺压真州百姓,当地土人早已苦不堪言了。史可法不顾旅途劳顿,便带人直趋黄得功军营。那黄得功也是出了名的跋扈将军,听闻史阁部前来,居然有意磨蹭,半天才姗姗来迟,下令手下打开辕门,晃晃悠悠地走出来,当胸一揖,道:“黄某甲胄在身,不便跪拜,还请史阁部见谅!”
他一开口便给了史可法一个下马威,史可法有心求和,并不发作,而他身边的参将史德威却看不下去了,顿时斥道:“本朝之制乃以文制武,史阁部乃堂堂督师大学士,一品大员,便是左宁南见了也要下拜叩头,你是何人,竟敢造次?”
黄得功哈哈大笑,道:“你是何人?我跟你主子说话,哪里来你插嘴的份儿?左良玉是左良玉,我黄得功岂是他这等脓包可比?”四镇之中,唯有黄得功是侯爵,因此素来最为骄狂。史可法早知黄得功心胸狭窄,不似高杰可以感之以忠义,只得勉强一笑,道:“属下无礼,冒犯黄将军了。史某原来也在军中待过,自然知道军中不是拘泥俗礼的地方。”他打个哈哈,道:“怎么,黄将军不请史某进去坐坐?”
他原是给黄得功一个台阶下,谁知黄得功并不领情,一板脸便道:“不用了,有话在这里说就好。进去又要喝茶又要寒暄,就是浪费我出师扬州的时间!”
这一来可把史可法僵在了当地,他满腹心思想的都是如何跟黄得功开口,没想到黄得功一句话便把这事揭开了。史可法无法,只得诚恳地道:“黄将军是一方豪杰,何必跟高杰过不去?千错万错,他已经死了,江淮之间军阵已现空缺之势,如果黄将军这个时候再围了扬州,岂不是雪上加霜么?黄将军是忠义之士,国难当头,定不会为了一己私心,趁火打劫。”
黄得功冷笑一声,道:“史阁部这意思,莫非也是承认高杰有错了?当初土桥之变①,他害死了我多少兄弟?若不是我命大,此刻你也不能在这里跟我说话了!这是什么仇恨?难道是一句话就能完结了的?当初他想要抢我的真州,如今我为何不能抢他的扬州?”
“真州也好,扬州也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怎么能说是你的真州,他的扬州?”史可法微微不快,道,“黄将军,土桥之变曲在高杰,天下皆知。只是当时你二人看在我史某的面子上,已经答应把这件事揭过不提,如今怎么又旧调重弹了?黄将军,你这是看不起我!”
“我就是看不起你,那又怎样?”黄得功漫不经心地道,“你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不妨叫南京的那个弘光皇帝来我的真州看看,能不能调动我一兵一卒!皇帝是我们立的,哪天我们不高兴了,废了他也不在话下!”
这话近乎叛逆,史可法脸色更加难看,只是他不想撕破面皮,只好又苦口婆心地道:“黄将军,史某知你兵多势大,四镇之中唯有你是侯爵,又岂是区区高杰可比?如你这等兵才将略,何苦要跟失了主将的扬州过不去?你是我大明第一等的人才,正该出师北伐,平虏灭寇,这才是大丈夫真英杰所为!”
“哈哈!”黄得功笑得越发难听,手上玩弄着马鞭,冷笑道:“史阁部是激我呢,我可不是高杰那傻子,被你老几句话一捧,就屁颠屁颠北伐去了。要我学高杰北伐,你给我什么好处?”说着便是伸手向史可法一摊,满脸是涎皮的笑。
史可法眼看他如此蛮横,心中气结,重重地道:“本朝之制异姓不王,除此之外,黄将军想要什么封赏不可得?只要你放过扬州,什么事都包在史某身上!”
黄得功仰天大笑道:“我老黄不要封王,我就要高杰的扬州,这也包在史老爷身上么?”
他这一番话颠来倒去,最后又回到老问题上。史可法只觉气冲脑门,心口如万千把小刀来回脔割,只觉难受之极。这几日来他来回奔波,又上了年纪,身体本就憔悴虚弱,再被黄得功一激,哪里还支撑得住,身子一软竟然便要倒下。
章质一直站在他身后没有说话,此时连忙伸手托住史可法的身子,一扭头便对黄得功厉声道:“黄将军,不得放肆!如今大明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你只知拥兵自重,对国事不闻不问,还要火上浇油,试问一部十七史,何曾出过你这等丧心病狂之人?今日史阁部亲来劝慰,不过是觉得你乃英豪之士,可以晓之以理,谁知道你却一再出言不逊,眼里还有没有朝廷了?你自以为可以如晚唐藩镇一般挟势自重,却不知道晚唐朝廷再虚弱,也有裴度力主扫平藩镇,更有李愬雪夜平蔡州!莫非黄将军觉得,自己的势力比几世藩镇的吴元济还要大么?”
“你?”黄得功面色登时狰狞起来,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指责我?”说着手上的马鞭子一扬,便扬手向章质抽去。章质从小精于骑射,对于马鞭的使用也是驾轻就熟,眼见黄得功手动,也抓起挂在马鞍边的鞭子一扬,一带。双鞭交错,章质手上一用巧力,竟把黄得功的鞭子带了过来!
黄得功戎马半生,武艺自然远高于章质,此时也是一时托大才会被章质得手,脸色登时铁青,咬牙格格一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史阁部手下还多了你这么个文武双全的幕僚!你自许裴度李愬,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眼看黄得功口气不善,史可法又想和稀泥,忙勉强站直拱手道:“小孩子年轻气盛,哪里是黄将军的对手?黄将军看在史某的面子上,不要跟他一般计较了吧?如今国事艰难,大家正该和衷共济才是……”
他话未说完,章质已毅然转头斥道:“史阁部,难道裴度李愬也能和藩镇和衷共济么?”这话丝毫不给史可法留情面,史可法顿时一窘,半晌没有说话。章质冷笑着上前一步,对黄得功道:“黄将军,我敬你也是响当当的汉子,章某才疏学浅,却也忍不住向黄将军讨教几招!”他微微一笑,道:“黄将军营中该有弓箭吧?借我一用可好?”
黄得功面色浮动,冷冷地对身后的亲兵道:“把我的弓箭给他!”他用的弓乃是两百石的硬弓,便是他的军营里少有人能拉开,此时交给章质自然是有意让他出丑。一时亲兵手捧弓箭出来交到章质手上,黄得功得意地道:“先生请吧。”
章质慢慢拿过弓,又从箭筒里抽了三支箭出来,环顾一圈四周,踱了几步,伸手一指远处的靶场道:“从这里到那边的靶子大概两百步,我要射那里,还请诸位移步到箭靶附近!”
黄得功冷笑一声,对史可法做个“请”的手势,当先行去。史可法却是忧心忡忡,对章质低声道:“你可有把握?可不要胡来啊!”
章质却只是笑而不答,待黄、史诸人都已站定,他便弯弓搭箭,拉开硬弓,手指一松,众人只听尖锐的破空之声响起,第一支箭便已乘风而来,嗖的一声牢牢钉在箭靶红心之处。史可法没想到章质还有这样一手神射的功夫,顿时面露喜容,黄得功却是面色凝重。只见远处章质的第二支箭又已上弦,转瞬间又是离弦而出。箭到中途,章质却是猿臂一扬,第三支箭后发先至,直追第二箭箭羽。双箭在空中相击,第二箭顿时改变方向,向黄得功而来。黄得功大吃一惊,拔刀便迎,谁知那箭到了黄得功面前三步,却一头栽了下来,不偏不倚扎在他身前的土里。黄得功还未反应过来,第三箭裹着凄厉的风声又至,取的却是中路,众人只听“叮”的一声兵刃相触声后,便是“当”的一声大响,黄得功腰间佩刀的带钩已被射断,刀鞘落地,而他手中兀自握着出鞘的刀,样子说不出的滑稽!
这三箭可谓惊世骇俗,不要说史可法没有见过,如黄得功这等老于沙场的宿将都未必见过。其实诸将都知道,这一手虽然漂亮,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也无甚用处,然而章质的精妙箭术却还是让他们不得不惊叹。黄得功是武人,平日最看不起的便是史可法这种道学先生,最喜欢的却是章质这种武艺高强之辈。因此章质虽让他出了丑,他反倒觉得章质可敬起来,一扔刀,便大笑着走过去搭着章质的肩道:“小兄弟箭法不错,莫非是将门之后?”
章质淡淡笑道:“章某乃一介书生,哪里值得黄将军夸赞?若真论上阵杀敌,章某这点微末小技自然不是黄将军的对手。”
黄得功被他一捧,居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头道:“说实话,你这三箭我射不出来。今日看在你的份上,围扬州之事我不提便是了,若是朝中都是你这样文武双全的人,大明江山何愁不能恢复呢?”
史可法听到这话,万料不到他会轻易松口,登时上前一步长揖到底,道:“黄将军保全大局,真乃我大明社稷之幸,万民之幸!”
黄得功却是不愿听他啰嗦,冷冷地道:“老子是看在小兄弟的份上才答应的,你这老头莫要再扯淡了,带着你的人马快快滚蛋,若是将来惹毛了老子,老子照样去扬州!”
史可法听他说得凶神恶煞,心底却是高兴,一向板着的脸上也有了点笑容,道:“黄将军快人快语,史某自然信得过将军,史某就此告辞,将军勿送!”
黄得功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也不啰嗦,真的掉头就走,一大群人转瞬间便没了踪迹。史可法长长松了一口气,方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啊呀”一声,已重重栽下身去。章质大吃一惊,连忙将他扶住,失声叫道:“阁部!”
史可法勉强睁开眼,望了望章质,低声道:“我没事,莫要声张,速速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