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 江淮(二)(1 / 1)
转眼新年便过,历书上也都换了“大明弘光元年”年号,只是谁都没有感受到改元的新气象。眼看元宵将近,史可法的行辕中的紧张气氛却是一日浓过一日。尤其对于高杰北征之兵的动向,几乎一日一报。这天众幕僚正在签押房中办事,忽见管理来往书信的应廷吉急冲冲地进来,叫道:“出大事啦!许定国假借宴请诓高杰入睢州城,却在酒宴上……将他杀啦!”
此言一出,一屋子人尽皆哗然。幕僚长阎尔梅素来沉稳,立刻起身道:“可通报阁部了?”
应廷吉道:“我已将消息送去了,只怕片刻阁部就要升帐议事,我们却得先议出个章程来才好。高杰虽然行伍多年,却一贯骄横,从不把许定国放在眼里。这回宴饮,许定国出城十余里迎接他,高杰见他如此谦卑,便只带了三百亲兵陪同入城,这才着了许定国的道儿!”
下面立刻便有人道:“听说当初高杰从贼之时,曾杀了许定国的两个儿子,许定国这是要为子复仇呢。”
阎尔梅却缓缓摇头道:“非也,他那两个儿子都有二三十岁了,好端端的在他身边,可见这些都是谣传。我只怕他是自知打不过高杰,便欲做下这一桩投名状,投靠清廷去了。”
众人皆知许定国是中原一方豪强,本来各边不靠,尚可以集中兵力歼灭,若是他当真投向了清廷,那不但难以消灭,更兼堵死了豫北通道,再想北伐,大军可是难进一步了。
堂下正是一片鸦雀无声,却听门外传令兵高喝道:“史阁部到!”
众幕僚连忙起身,便见史可法一身便服,匆匆入内到上首坐下。他双目低垂,原本就黧黑的皮肤更加黝黑,仿佛不带一点光泽。众人见他如此,自然都不敢开口,许久阎尔梅才出列道:“阁部,是我等无能。高杰入许定国营赴宴之事,我等事前也有所耳闻,只是并未引起重视,才……才酿成了这般大祸,还请阁部责罚!”
他单膝跪地请罪,其余幕僚也纷纷跪了一地。史可法烦躁地揉揉眉心,道:“要有罪,都是我一个人的罪!要罚,也该我受罚!只是我此刻即便死了也没有用,高杰一死,中原是再也不可复图了……”
他这样说着,阎尔梅更是忍不住,叹息垂泪道:“阁部休要出此颓丧之言,徐州兵马尚多,刘泽清、刘良佐、黄得功三镇尚在,大事犹可为啊!”
“起来!”史可法双目游离,并不看向阎尔梅,只是伸手把他拉了起来,沉默了片刻才道:“你们说,现在该怎么办?”
堂上八/九个幕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开口。这是什么要紧关头,谁敢擅自做出头鸟?史可法如电的目光一个个扫过他们的面颊,却见他们一个个将目光避开。史可法越看越觉心中发凉,突然一字一句地道:“先帝驾崩前说,文臣个个可杀,我看真没有说错!”
话音刚落,便听人群的最后有人朗声道:“请阁部收回这句话!”大家都是一惊,回头看去,只见一身青衫的章质越众而出,正色向史可法一揖,朗声道:“高杰已死,数万大军还在睢州城外,只怕会起哗变!此外许定国袭杀高杰,自然倒向清廷,此事不可不防。此外四镇缺一,高杰原来的防区该由谁接管,这些才是眼下头一等的大事。”
史可法精神一振,忙道:“那依你之见呢?”
章质道:“依学生之见,阁部当星夜趋往睢州高部军营,弹压军队,稳定河南局势,否则河南之土,将不为大明所属!”
“好!”史可法仿佛头一次认识章质似的,细细打量着他的脸,道,“你,跟我一起去!”
“阁部,我也要去!”一看章质出头竟然得到了史可法的赞赏,余下的人自然也都明白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史可法却摇了摇头,把目光移到阎尔梅和应廷吉身上,道:“我走后,徐州行辕由你俩负责,小事自行处置,大事飞报军前,不得有误。”
阎、应二人齐声领命,史可法这才回头向章质一点头,道:“你马上准备车马和人手,我们即刻上睢州去!”
马队疾驰,星夜兼程,史可法和章质等人冒着寒冬的雾露西驰而去。从高杰被袭杀到目前不过短短几日,然而眼前的睢州城已然变成了人间地狱。还未靠近城区,便不断看见流民拖家带口地奔逃而出,穿着明军服色的乱兵纵横来去,抢掠杀戮。枯黄的、带着冰渣子的草丛里,随时可见浑身是血的尸体和散乱满地行囊。
史可法面色如铁,咬牙策马在前,一语不发。章质跟随在后,得空细问当地百姓,才知道许定国袭杀高杰之后,留守城外的高部士兵得知主帅被杀,顿时怒发冲冠,冲进城中找许定国报仇。许定国见势不妙,仓皇逃走,高部士兵没找到正主儿,就在睢州城里大杀四方泄愤。这几日来高部全凭高杰的妻子邢氏约束,情况才稍有好转。但睢州城里血流漂杵,尸积如山,已是不争的事实。
日色西斜,史可法等人已遥遥看见迎风招展的“高”字大旗和连绵不绝的行营,只见对面几骑匆匆而来,打头一人黑袍劲装,容色苍白阴郁,行到近处方翻身下马,上前几步单膝跪在史可法马前,抱拳道:“邢夫人得知史阁部前来睢州,特派末将前来迎接。邢夫人孀居之身,不便出迎,还请阁部见谅。”
他说话斯文有礼,倒不像寻常丘八。史可法勉强带出几丝笑容,抬手一示意,道:“起来吧。”黑袍骑士面色肃然,凛凛站起,又伸手扣住史可法的马缰,道:“阁部,营中不许骑马奔驰,便由末将引辔前驱。”
史可法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老夫步行便是。”说着便下了马,又回头对章质等人道:“大家都下马吧。”
黑袍骑士握着马缰的手立刻一松,敛容肃立道:“请史阁部跟末将这边走。”说着便侧过身子,谦恭地让在路边,只是浑身上下的那股彪悍阴狠之气却越发浓重了。史可法突然心有所感,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黑袍骑士面无表情地道:“末将李成栋。”
一行人步入营中,此时日色昏黄,随处可见炊烟袅袅,拖着刀枪的士兵懒懒散散地步行着,随口说着笑话,长草拂过军帐,反倒显示出一种极致的安宁来,唯有腰间束着的白麻绳才提醒着众人,他们的主帅刚刚被杀!
李成栋引着史可法进了中军大帐,便见帐中已经布置成了雪白一片,四周扎着白花和灵幔,在西北风中飘飘摇摇,如同梦幻。正中一口简陋的薄棺摆着,灵位上书写着“太子少傅兴平伯大将军高杰之灵”,灵前也只摆着简单的几样贡品。
史可法叹了口气,目光下移,便看见了跪在灵前的妇孺,知道是高杰的妻儿,便转头对李成栋道:“死者为大,且让我上支香吧。”
李成栋面色肃穆,请了香来交给史可法,史可法便带着章质等一干人等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高杰的妻儿忙在一旁磕头还礼。一时礼毕,只见高杰的妻子邢氏站起身来,方对李成栋道:“还不快快看茶?”跟着一拉身边的孩子,道:“元爵,见过史伯父。”
她不称呼“史阁部”、“史先生”,却叫“史伯父”,显然是有意套近乎。方才她跪地还礼,一脸娇弱楚楚之态,此时却陡然显出几分英气。那孩子高元爵不过七八岁,忙又跪地行礼。史可法忙将他扶起,道:“世子不可如此!”
高元爵虽是伯爵之子,但高杰的爵位乃是流官,“世子”二字自是无稽之谈。但史可法此时的言下之意却再明白不过。邢氏聪明之人,立刻盈盈拜下道:“谢史阁部吉言,未亡人代先夫谢过了!”
一时李成栋送了茶上来,双方分宾主坐下。史可法方问道:“邢夫人,不知高将军之难,到底情况如何?”
邢氏面色低垂,道:“原是先夫莽撞,一时托大,才中了许定国那厮的奸计。妾身也是事后才知,许定国早已和鞑子暗中来往,先夫觊觎他睢州的地盘,一再逼迫,他只得向鞑子输诚,一面把两个儿子许尔安、许尔吉送往清营中为人质,一面却对先夫奉承备至,请先夫入城赴宴。先夫一时不察,只道他真心愿意归顺,便轻骑前去,未想到一去便没有再回来。”
“邢夫人请节哀。”史可法安慰了一句,想了想又道:“那么如今许定国呢?”
邢氏低声道:“探子回报,已是连夜北上过了黄河,投奔鞑子去了。”
史可法大恨,却也知道此事已是无法挽回,只得改了话头,道:“听闻这几日高部在城中作乱,多亏了夫人约束,夫人真乃女中豪杰!”
邢氏忙站起身敛衽一礼,道:“不敢。妾身不过跟随先夫日久,手下的兵士把我当半个主母看待,因此给妾身面子罢了。若说到行军布阵,妾身哪里是比得上史阁部?”
她能言善辩,史可法也不禁对她高看一眼,又细细问她些军务上的事情,邢氏也都一一对答如流。史可法又命她请来了军中的重要将领,一一慰问安抚。只是那些军官原都是来当兵吃粮的,高杰一死,哪还有心思保家卫国?此时见史可法言语温和,并无想象中的声色俱厉,也都知道史阁部不过是绣花枕头,没什么好怕,因此一个个面上装得温良无比,心中却早就不以为然起来。
史可法虽不长于具体事务,但又岂会不知这些骄兵悍将的心意?只得又告知众将,会上疏请封高杰之子高元爵为兴平伯世子,外甥李本深为提督,部将胡茂祯为阁标大厅,李成栋为徐州总兵,其余各支人马皆有升赏。如此一来,众将才各自心满意足,发誓效忠大明,与清廷抗争到底。
安抚事了,夜已深了,史可法只觉满心疲惫,却了无睡意,便问章质道:“子文,那邢夫人是什么来历?听闻当初高杰是为了一个女人反出闯军的,就是她么?”
章质笑道:“阁部好记性,正是此人。她原是李自成的女人,后来和高杰相好,高杰便带着她反出闯军,投奔朝廷了。”
“原来如此!”史可法心中对邢氏的一点好感顿时消失,暗想也不过是个背夫偷汉的下贱女人罢了。他暗自腹诽不已,章质却道:“阁部,高部主帅已失,你可有打算么?”
史可法正牢骚满腹,随口道:“他的儿子部下我都已封官许愿,他们还想怎么样?”
“高杰毕竟是一方诸侯,阁部有没有想过,他一死,他的老营扬州怎么办?黄得功、刘泽清、刘良佐早就对扬州觊觎已久,焉能放过此次良机?便算他们不来趁火打劫,但江淮之间陡失一方屏障,也要找人来补缺。建奴得知高杰身死,必然会有动作,又该如何应付?这些事,阁部都不可不深思之。”
“那你说怎么办?”史可法听他的口气咄咄逼人,心头一阵不快,便硬顶了回去。
章质哪里听不出他口中的怨愤之意,只是事到临头也不得不言,便正色道:“许定国初附清廷,清廷尚摸不清我方虚实,不会贸然进攻,阁部应趁此时安定河南全境。高部将士跋扈难治,邢夫人再厉害,毕竟也是女流,唯有阁部坐镇才可以统领。黄河南岸、河南与山陕交界之处,都应以大军驻守。阁部趁机北伐,若河南一定,再发兵取山东、北直,当如探囊取物。”
史可法听到此时,心中的怨气才渐渐消退。只是他依然愁眉不展,重重地道:“安定河南,哪里有这么容易的?甲申之变后,河南处处烽烟,如许定国这般割据一方的军阀不知凡几。那山东和北直隶两省是建奴腹心所在,也不会放任我们轻松去取。更何况如今李闯在西北和建奴接连大战,鹿死谁手还说不准,此时我们贸然动作,只怕会打草惊蛇!”
章质万料不到自己这般苦口婆心地劝他出兵北伐,他到头来还是这般陈词滥调,不觉心中翻翻滚滚,又气又恨,脱口叫道:“阁部,天下局势就在你一念之间,你千万要慎重!”
史可法却是缓缓起身,自嘲道:“什么天下局势在我一念之间?你这话未免太抬举我了。我不过是一介书生,哪里有能力担得起天下大局?在朝外,四镇之兵名义上归我统属,可是谁也不听我的命令;在朝中,我挂着督师大学士的高官,却被马阮一党处处掣肘!自出镇以来,我便知道自己定然不会有好下场,因此只求无过,不求有功——你以为我不想收复河山,还于旧都么?我实在是精疲力竭,没有一点办法了呀!”
章质咬牙不语,虽觉史可法语气可怜,却又不能赞同。双方正僵持间,忽见军帐门的帘子一掀,参将史德威匆匆而进,手捧一封书信高举过头,道:“徐州行辕送来急信,请阁部拆看!”
史可法和章质都是大吃一惊,知道必是出了大事。史可法忙拆信一看,脸色便是惨白得毫无血色,腿一软便坐倒在椅子上。章质忙扶住他,侧过头一看那书信,却也魂飞天外:原来黄得功率众欲围扬州城,要来抢高杰的老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