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 江淮(一)(1 / 1)
此时年关将近,因是战乱,四处也不见多少年节喜庆之意。入了南直隶境内,满目所见皆是一派备战之象,修缮城墙,挖掘濠沟,打造武器。尤其徐州乃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更是守卫森严,如临大敌。
入了徐州城,章质先让阿野带着段雪林安置在客栈中,自己来到徐州督师行辕求见史可法。递了名刺进去,许久才见门人出来回禀道:“史阁部说了,章老爷既是北归使者,便该去南京面见皇帝内阁,不必到徐州行辕来见他。”
章质虽与史可法有过一面之缘,但那回见面,二人并未交谈,更说不上交情。如今自己贸然求见,也难怪史可法冷冷淡淡。他想了想,又复道:“还请阁下再代为通传一句:兴平伯大军北征,史阁部欲灭寇御敌,大明中兴有望。”
门人领命而去,过了片刻便又回转来,躬身道:“章老爷,史阁部有请。”他领着章质入了行辕衙门,入了一处书房。章质小步入内,见史可法正端坐在上翻阅公文,便静静立在堂下等候。许久,史可法才放下手中的文书,略略抬头,淡淡道:“章职方如今还带着鸿胪寺少卿的衔吧,怎么没有和左萝老一行人一起被扣留在京呢?”
章质只觉他这话有些奇怪,却还是躬身道:“学生奉左部院之命,夜半逾墙出清廷鸿胪寺,向大明朝廷传送左部院手书,为言清廷不可信,借虏灭口不可信。”说着便从怀中取出左懋第手书,交给史可法。
史可法拿过信,一目十行看毕,却是将信将疑,道:“只是陈洪范归来,却造言说清人甚敬我朝列帝,意似可和。”
章质大吃一惊,讶然道:“陈洪范回来了?他一个人回来的?史阁部,他是奸细!”
史可法猛然抬头,道:“有这等事?”
章质忙将陈洪范和唐虞时见面在前,又暗通范承斌截杀自己在后之事一一说了。史可法听了,方才沉吟道:“此事陈洪范的确有可疑之处。五六日前,陈洪范独身一人回到南京,说清人本已释放使团出京,行至沧州,多尔衮派学士詹霸领兵来截,将左懋第、马绍愉二人拘回北京。陈洪范救援不及,带着手下力战方才逃脱。”
章质一听便冷笑道:“什么救援不及,只怕左、马二人被捉回京,便是他在暗中谋划!这人阴险狡诈,绝不可信,还请史阁部速速上疏朝廷,将他擒获,明正典刑!”
史可法本已觉得陈洪范孤身归来,借口甚是牵强,此刻章质言之凿凿,又有左懋第亲笔书信为证,方才下定了决心,当即便道:“此事要紧,朝廷绝不能再教陈洪范蒙蔽下去。老夫会即刻将此事上报朝廷,你先回南京复命去便是。”
章质沉声道:“陈洪范之事,一辨可明,并不足惧。只是和议破裂,借虏灭寇之事也不必提了。学生职司兵曹,唯愿追随史阁部,抵御北虏,复我山河。”
史可法听到这样慷慨激昂的话语,却叹了口气,沉吟不语。章质早知史可法优柔寡断,却不知此时他又在迟疑什么。也不便擅自发问。过了许久,史可法才道:“如今高杰虽然出兵北伐,但其人跋扈,又是从闯军中叛来降附之人,毕竟不可信任,我也不过用大义相感召,勉强说动他而已。如今他一入归德,便逡巡不进,分明是盯着当地军阀许定国的地盘了。社稷大事在前,他却只顾着蝇头私利,可见也并非可全心信任之人。”
章质只得徐徐劝慰道:“许定国盘踞睢州,此处乃河洛之间咽喉要道,若要北上,必然是先要占据此地的。何况许某素来投机,明来归明,清来降清,毫无操守,不如放手让高杰将其除去,也算剪除一害。”
史可法心中烦躁,却只是淡淡答应一声,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你既然愿意留在我营中,我自然也是欢喜的。朝中马阮当政,风气龌龊,你是复社子弟,自然不愿和他们混在一处,到了外边反是自在。你安心留下便是,我自会上疏,为你请了调令来此。”
章质听史可法的话,知道他仍是将自己当做了寻常的清流子弟,心中也不知是喜是忧,也只好先谢过了。他出了衙门,先回客栈找了阿野,道:“南京政事已不可为,我已决心跟着史阁部北伐,阿野你先带着雪林去江阴找李逊之,我们的孩子也在那里。”
阿野别扭道:“姐夫,你便当真要当官么?如今天下大乱了,大明的官还有什么好当的?”
章质摇摇头,苦笑道:“隐居山林的事,我也想过。可我只怕今日不争,将来便连这山林池薮都不属于我们汉人了。我只恨自己无用,不能学古仁人志士复兴朝政,哪里还能逃避责任,只顾自身安危呢。”
阿野蓦地抬头,叫道:“姐夫,可你也不顾及姐姐么?她一个女流之辈,所图的也不过是和乐美满的安稳日子,你整日在战地奔波,不是平白叫她担惊受怕?”
章质伸手摸了摸阿野的头,叹道:“我知道,她恨我。可我回头反思,有些事,我还是不得不做。大国不保,岂恋小家?纵然她怨恨我一辈子,我……也只能循着自己的路走下去。”
“子文!”身后,段雪林不知何时出现,她双目深杳,神情憔悴,却缓步上前深深一福,道:“夫君,家国大难在前,妾身不敢言恨。”
章质连忙将她扶起,道:“你这是做什么?”
段雪林苍然一笑,道:“子文,你道我是那等不知深切的小妇人么?国破家亡、社稷倾覆的大祸,你懂,我也懂!所以我早就说过,我不恨你,可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你会是大明的节义之士,华夏的铮铮男儿,我段雪林钦佩你,仰慕你,可你……终究不是一个女人所眷恋的良人。”
章质沉默良久,呼吸渐渐急促,涩声道:“我对不起你。你这一生坎坷,都是我害的。我本以为仇人是周延儒、是范承斌,如今才知,我方是那天下第一的大混蛋。我这样的人,原本就不该娶妻,只让我一人去疯去闯,死了就地一埋,才算干净,又凭什么把你也牵连进来?你若是当真怨我,不如一刀杀了我,也好消你心头之恨。”
段雪林咯咯尖笑,道:“杀了你么?那又算什么?过去的再也找不回来了。那个温柔和顺的段雪林早死在了章镇的围城里,今日的这一个,槁木死灰,疯疯癫癫,早已残破的不似人形了。子文,还记得那一枚摔碎的玉镯么?那便是我们,玉碎难合,破镜难圆,我们回不去了!”
她倏地转身,对阿野道:“走,我们去江阴,我的孩子还在那里,那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阿野看看悲怆凄绝的姐姐,又看看惊惧仓皇的姐夫,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恨恨顿了顿足,拉起段雪林道:“姐姐,我们走!”
北风瑟瑟,姐弟二人并骑而去,转瞬便没了影子。唯有章质木然独立,一无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