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 流离（二）（1 / 1）
夜深了，再激动的人也抵不住时间的侵袭，深深沉睡了过去。章质却带着灯笼，独自一人走出祠堂，沿着破败荒疏的城墙缓缓走着，原本富庶繁华的小镇，此刻只剩下断壁残垣和野草闲花，四处是战争留下的痕迹，破烂的砖墙、倾圮的房屋、偶尔散落的骨殖。他试图寻找马亨口中女眷被关进的屋子，只是荒芜的月色下，所有的破败都呈现出惊人的相似，再也分辨不清它原来的主人。
章质手持灯烛，立在街头，第一次亲眼目睹了故园的惨象，却只觉眼枯见骨，一滴眼泪也落不下来。苏少亭不知何时已走到他的身后，低声道：“子文，不要太伤心了。”
章质回过神来，才道：“稼翁来了。这大半年来，稼翁过得如何？将来又有何打算？”
苏少亭叹道：“还能如何？无非是苟延残喘罢了。这个戏班子，是我一路收罗难民临时组成的，不过勉强糊口而已。如今我也没有什么打算，只想着先离开北方，到了南方再慢慢想办法吧。”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已无话可说，所以转身要走。便在此时，忽听烈烈北风之中传来隐约的马蹄之声。苏少亭只是一怔，章质却是上过战场的，顿时皱眉，道：“有人来了！”
果然，便见黑暗之中有点点火光如流星般移动过来，微弱的火光勾勒出一个个泛着虚黄色光的人影，竟有十来骑之多。马队越奔越近，已可以清晰地听见马蹄擂在大地上的声音，当先一人高踞马上，身材瘦小，直向章、苏二人冲来。苏少亭脸色微微发白，心中惴惴，章质却是起了疑心，双目炯炯，盯着对方不放。
黑夜中，对方为首之人已到近处，居高临下细细看了章质一眼，又看了看苏少亭，忽然格格一笑，道：“竟然是苏师傅和……姐夫！”
这一声“姐夫”只让章质惊得说不出话来，马上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手挽马鞭，意气自如，正是段雪林的弟弟阿野。月色下看得清楚，他身后的马背上还坐着一人，青衣长发，容颜清丽，正是段雪林。只是她双目低垂，只是环抱着弟弟的腰，侧着头默然无语。
章质大吃一惊，颤声道：“阿野，你怎么会和雪林在这里？”
“你要问我，我倒先要问问你，我姐姐如何会落到这般田地！”阿野冷笑一声，挥鞭便打。章质只觉脸上热辣辣一阵刺痛，竟是吃了阿野一鞭子。苏少亭大惊，连声道：“阿野，你这是干什么？”
“苏师傅，你让开，这里不管你的事！”阿野一脸桀骜之色，冷笑一声，手上马鞭又是一扬，“啪”地一声破空而出，又狠狠抽了章质一记。章质本是惊疑，到了此时却也明白了过来，苦笑一声，不闪不避，任他抽打。
阿野抽了两鞭，面色浮动，胸口起伏不定，冷冷地道：“姐夫，这两鞭子，是替我姐姐打的！你可知道，她好不容易从那样的死人堆里爬出来，已是疯疯癫癫，神志不清，你竟放任她一个人四处乱走！若非是我恰好在曹州附近见到她，你还真让她来京城找你不成？”
章质愕然道：“她……来北京找我？”他几步奔到马侧，握住段雪林的手，道：“我不是让你在家等我回来么？”
段雪林任由他握着手，却只是郁郁道：“我不想去北京，我想去章镇。”
“章镇，章镇……”章质突然爆发，指着四下的残垣断壁，道，“你瞧见啦，这就是章镇！一个死城，鬼镇！雪林，清醒清醒吧，不要再想着找回过去了！”
段雪林目中流露出几分迷惘之色，却轻轻挣脱了他的手，自语道：“我让阿野带我来章镇的，我想找回我的相公啊！”她突然仰天而笑，颤抖着身体道：“可他不在这里……他不在这里……我要找他……”
章质见她言辞散乱，片刻间的暴怒陡然化作了惊恐，一把便攥住她冰冷的手，道：“雪林，我在这里！你看看，我是章质，我是你的相公！”
段雪林俯下身，用一双黝黑的眸子盯着章质的面颊看了许久，道：“你知道他在哪里么？告诉我，我要去找他。”她目中忽然闪过一丝恐惧之色，身子微微瑟缩，惊悸道：“你看，那里的火好大……他们把那些女人都关进去，然后点火……大家都在哭，外面是鞑子兵……我躲在井里……”
她好似突然看到了什么，挣扎着跳下马背，冲向一片黑暗。章质身子一晃，连忙跟上。便见段雪林停步在巷口的一处枯井边，她的身子突然剧烈晃了晃，许久才抬头对章质道：“子文，我想起来了，我当时就躲在这枯井里！族长找不到我，谁都找不到我！”
章质只觉心痛欲裂，只将段雪林拥进怀里，道：“我不该把你一个人抛下的，你吃了那么多苦，我恨不得那些苦痛能十倍加于我身，来换取你的一生平安。”
段雪林凄然道：“子文，现在说这些话还有什么意思么？”她推开章质，摸着井沿，叹道，“子文，也许我是这章镇唯一的活口了。我都记起来了，我没有疯。”
章质仰天长叹，将段雪林紧紧抱入怀中，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段雪林不答，只将腰间系着的一支洞箫持在手中，幽幽吹奏起来。凄凉内蕴，百感交集，一曲激昂的《驻马听》，却被她吹得哀婉悲悯。曲毕，段雪林方道：“我永远记得你第一次唱这支《驻马听》的场景。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如今，我却是太老的了。”
她突然转头对阿野道：“阿野，送我回去。”
阿野一惊，道：“姐姐，你要回哪里去？”
段雪林怔住，半晌方道：“是啊，我当真是无家可归了。阿野，你上回说你在什么地方落草？”
阿野道：“姐姐，我在满家洞落草，如今是寨里的五当家。”
段雪林还未说话，章质先是吃了一惊，道：“什么满家洞？你做了山贼？”
阿野却是傲然挥舞马鞭狠抽了两下，才冷笑道：“姐夫一辈子做大明的忠臣，我偏偏不买大明的帐！我从小跟着爹爹姐姐四处卖艺，吃尽苦头，他们却在风花雪月！敌人进攻，却要我姐姐一个弱女子，还有那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前去抵挡，那些当兵吃粮的却在抢地盘，争钱财。这群昏君奸臣搞得天下民不聊生，给了我什么好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凭什么要我为朱家一家效忠？”
他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在夜风中听来清晰异常，章质紧紧盯着他看了几眼，忽然间哈哈大笑，道：“好，好！你要记得你自己说过的话。既然你是以天下为己任的，那我就不担心你会误入歧途了！你做了山贼，哪有什么打紧？我也做过义军草寇，造过明朝的反，但你要记得，如今的天下不是大明和大顺、大西争天下的时候，而是汉人和夷狄争天下的时候！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阿野哼了一声，终于放缓了声音，小声道：“我们满家洞打的就是鞑子。①”
这一句话，终于把他十五六岁少年的真面目显示殆尽。语气中充满了不服和委屈。他身后的十来个随从都是暗地窃笑，连苏少亭也是忍俊不禁，唯有段雪林面无表情，依旧默默。
便在此时，忽见远处一骑飞驰而来，一身夜行黑衣，转瞬间停在阿野身边，道：“五当家，大当家叫你马上回曹州！”
阿野一愣，反问道：“为什么？出来的时候不是跟他说好了么？过了年再回去。”
来人看看章质和苏少亭，脸现犹豫之色，便在阿野耳边低声说了两句。阿野顿时变色，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马上到。”来人转身策马便走，阿野的随从方知定是山寨里出了什么大事。阿野先将段雪林抱上马背坐好，看看身边之人，嘴角一扬，忽然马鞭一指章质道：“把他给我绑回去！”
“是！”阿野一声令下，随从们立刻下马，不由分说将章质牢牢按住。章质大惊，忙要挣扎，却见阿野微微一笑，俯下身道：“姐夫，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这件事非你不能办啊！”他说完这话，坐直了身子，一勒马缰，掉头便走。章质眼看要遭，使劲扬起身子在苏少亭的耳边道：“千万照顾着王小哥儿！”话未说完，已被阿野的随从们七手八脚架到马背上，转瞬间去了个干净。
一行人连夜兼程往鲁西南的曹州而去，章质虽然被绑，但心中倒也不怎么着急，却是好奇满家洞的近况。阿野本是飞扬跳脱的性子，被章质三言两语一激便说出了实情：原来竟是清廷肃亲王豪格所部带着七八千人到了济宁，似乎要对满家洞的老营下手。
这些日子以来章质和朱慈烺为避祸端，走的都是山间小路，外界的消息极少得知。直到此时才知，原来清廷本已派遣英亲王阿济格和豫亲王多铎兵分两路，一取李闯，一取江南。然而阿济格一部在西北连连失利，更在怀庆遭遇大顺军主力，吃了大败仗。多尔衮知道再分兵两路，只怕会被敌人各个击破，索性便叫多铎调转马头，往西向潼关进发，和阿济格南北夹攻李闯，而南线只让肃亲王豪格带着少数人防守在黄河北岸怀庆、卫辉一带。
豪格一部人本就不多，自然不敢招惹明军，平日里只是来去打些“草寇”冒功。明眼人都看得出，清军主力全去了西北，畿辅、山东、河南一线的兵马几近空虚，更无力南下。章质并不担忧豪格，只是担心明军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趁机北上。
章镇离曹州不过四百多里路，快马两天两夜便到。这里地处冀鲁豫苏四省交界之地，历来号称难治，此时兵荒马乱，各路诸侯纷纷揭竿而起，割据一方，已成了龙蛇混杂的地带。曹州古以牡丹之乡出名，此时深冬万物凋零，随处可见的无非白骨、残兵，满眼颓败之色，哪里还能让人联想到“姚黄魏紫”之名呢？
到了曹州，阿野和章质才知豪格部竟然已经退去了，这却是空紧张了一场。再一打听，才知道竟是明军兴平伯高杰所部率师北征，豪格担心老巢被袭，满家洞又是诸路反清义军中势力颇大的一支，因此只在济宁一带打了几群土寇，便匆匆返回河南孟县的老营。
章质得知高杰北征，自是又惊又喜，暗道史可法虽然有些优柔寡断，但到底还是有些见识的，知道在这个要紧关头派大军北上掠地。这高杰是江淮四镇之一，雄兵良将，傲视群雄，可称是首屈一指大将。有他出兵北征，只怕将来的战场形势就要大大改观了。
章质心系江淮战场和史可法，在满家洞山寨留了几日，便向寨主辞行。那寨主也甚是通情达理，便让阿野护送着段雪林，和章质一起南下。阿野虽然怨恨章质当年丢下他姐姐，可心里面却甚是佩服这个姐夫的，听说能和章质一起去见大名鼎鼎的史阁部，自然欢喜，当下便带着段雪林，和章质一道启程南下。